二號站註冊_飲一江南水 聽她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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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作家袁凌走訪北京西郊盧溝橋南的大寧水庫一帶,在一大片泛着藍色水光的區域邊駐足。一如市區內外所有風光美好的所在,此處有居民散步、垂釣,有工人做工,有保安巡邏。這片水域蕩漾着柔和的水光和某種熟悉的氣息,袁凌嘗試同周圍的人交談這水的來歷,人人盡知是“南水北調”來的,但再要往前問一句是來自哪條河流,便再得不到準確的回答了。有人記得此處從前僅僅是一條幹枯的泄洪道,談不得充盈。,這種普遍的無知無覺讓袁凌心中百感交集。因為眼前這一汪清甜的水,正是從他的家鄉流來的漢水——發源於陝南漢中一座不起眼山中的漢水,與我們的民族和語言同名的漢水,《詩經》中就唱到的“漢之廣矣”的漢水。“作為長江的最大支流,它是眼下中國最清潔的水系,像一位清貧的君子”,這成為漢江被選中作為南水北調重要水系的理由,於是,它不遠千里地來到流域之外的北國,滋養着新的生命。,自13歲第一次見到漢水,它恍若無色的波光直直烙進少年袁凌心底,成年後,儘管他走得一遠再遠,卻機緣巧合地一再在異鄉受到它的哺育。袁凌得知,如今北京市民家中水龍頭裡流出的水,有70%都來自漢江流域。時隔二十多年,在幾千裡外再度品嘗到故鄉河流的清潔和溫軟,多少讓他覺得慰藉。他寫下《漢水的身世》,這是國內非虛構領域第一次以這條河流為主角的作品——儘管在他看來,“這些文字,無法回饋它的恩情於萬一。”,華北平原的“母親河”,同河流低調內斂的氣質吻合,這本書的封面也很樸素:群山之間沙石岸上,一個受漢水滋養的人正走向他的母親河。河流流向的前方籠着重疊的霧氣,通向朦朧未知。封底上印着袁凌寫作這本書的初衷:“我需要為她寫點什麼,記錄她悠久的生命和變遷,記錄她眼下為整个中國的付出,記錄下她是怎樣偉大的一條河流。”於是,他不辭辛苦,循着漢水流經的方向,順逆交錯地涉過三千里,歷時八年,走訪漢江沿線的河道、城鎮、水壩、居民,記錄下這條河流的歷史與現在,繁華與寂寞。河流的生生不息也是人的生生不息,河流的軀體與變化直接關乎人的生活與蹤跡。,漢水的到來,帶給京津不少直觀的變化,除了如大寧水庫的豐潤充沛,如今沿着地下管道通往千家萬戶的自來水,水質也比往前好了很多。“口感變軟了”,袁凌說。與他同時喝上和用上千里迢迢而來的漢江水的,有北中國的6000萬人口。這不由讓同在漢水邊長大的我想起小時候在河邊玩耍時,對岸那鮮紅醒目的“一江清水送京津”的標語。二十年後,在書里看到江水最終流去的方向,不由記起了童年時那份“驕傲”的心情。,這些年來,袁凌幾度沿着大寧水庫向上,陸續遇見漢江水北上後補給出的一連串湖泊。“直至2018年6月,南水已經累計向這幾個湖泊補給1006萬立方米,白洋淀、大清河、潮白河等北方重要水系也都在南水的補給下得到了充盈改善,白洋淀水質從劣五類提升到三四類。”有了南水的幫助減負,北京市的地下水位在六年中回升了兩米多,北京市“水缸”密雲水庫的蓄水量大為增加,告別了過去時有見地之虞的狀況。袁凌在書中點明:“儘管漢水從未被視作如長江黃河那樣的母親河,但今天它卻名副其實地成為了華北平原的一條‘母親河’。”,漢水的遊子,關注到袁凌老師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他是國內最早開始非虛構寫作的作家之一。想象里他常年直面傷痛,凝視死亡,性情中的敏感、執拗、疑惑、共情,以及媒體人的洞察,讓他筆下乍看平和的每一段敘述,細想都如廢墟里殘存的刀鋒直插眼底。當年讀完他的《青苔不會消失》《寂靜的孩子》《生死課》等知名作品后的那種沉重心情,以致我在時隔多年後,得知有機會採訪他時下意識地緊張和揪心了很久。他使命式地背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絕非大多數人、大多數年齡段都能承受和願意承受。這樣的文字無疑是時代的手術燈,照出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的幸運與無知,懦弱與貧瘠。匆忙間只得在冷汗浹背中抽身而退,留下作家在已完成和即將開始的路途前,已面世和未呈現的作品中,完成他體悟歷史、理解生命、記錄靈魂的使命。,我是很久后才驚喜地發現跟袁凌老師是同鄉,我們都是陝南安康人,同樣受漢水滋養。漢水在安康有很多支流,袁凌家是在相對高海拔、發源處的平利縣,我們則是在地勢平緩、相對下游一些的中渡台。漢水也是我的母親河,我家離漢江邊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距離,對於童年的我們,它的流淌就如空氣、食物一樣日常。當年只想着要到遠方去,是到很久后,才後知后覺到它對我們畢生的深刻影響。這份機緣,讓這本《漢水的身世》對我意義非凡。,袁凌家鄉安康平利縣是漢江重要支流壩河的發源地,壩河向下融進旬河,再一同匯入漢江。他講起這些支流在他記憶中的模樣,“安康多水,正是因為這些支流與幹流互相頂托,就跟長江受漢水這些支流的頂托一樣。嵐河以前是通航的,現在成了瀛湖,水電站特別多。壩河經過治理后肯定會發生變化。以往壩河也是通航的,可以從平利縣一直通航到漢江。”他還講起以前他上學的時候,漢江沿岸如今已變成農家樂的地方,還能見到很多用於灌溉的大水車,後來都隨着時代淡出。,聽得神往,那是長在漢水邊的我未曾見過的往日,是漢水作為歷史悠久的黃金河道的歷史。這些昔日的風景,與我們童年見到的河邊風光連結在一起,成為漢水悠長命途中的一段。它是理所當然的母親,我們只是受它滋養的生靈,同水中的魚,岸邊的青草,水面的薄霧,從某種意義上說並無什麼不同。我不能想象,如果家鄉沒有這條河流,那麼我們的童年會缺失怎樣大的一塊。但僅僅觀照河流的風景是片面的,如袁凌說,“你像看風景一樣看它,和真正以它為生的感受是不一樣的。生活在幹流看到的,和在支流看到的是不一樣的。陝南地處上游,和下游湖北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下游對河流變遷的感受會更明顯”。,袁凌如今遠離家鄉,在北京定居,再喝到漢水,想起漢水,心裏的那份深切更是別有一番滋味。自十三歲離鄉,他先後去到西安、上海、北京。當我問他是否會因為對漢水的情懷而有其他關於故鄉的寫作,得到了他否定的答案:“整個人的總體趨勢肯定離家鄉越來越遠,如今再回到故鄉,會發現很多東西都很陌生。而且人都出來了,是一個漂泊的狀態。”漂泊感,是從這本書中能一直感受到的情緒。心有戚戚,隨着城鎮化的進程,村莊的空心化遍地可見,陝南並不顯得特別,我們這些定居在外地的人又何嘗不是漢水的遊子。聽者無言以答,又聽袁凌說,反倒是如今在北京喝上漢江水,會讓他類似思鄉的感情更深切一些。,生民離離,若只是徒關個人的情愫,河流本身恐怕是不足以引起袁凌這樣作家的關注的。“之前也沒有哪一部作品去寫這條河流,尤其是非虛構,”袁凌說到這裏語氣凝重了些,“但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只看到眼前這一塊,還應該看到更多,比如生態,比如生命,關注自然的很多東西,當然尤其是人。”起碼,作為同飲一江水的人,華北平原的居民可以了解一下自己如今喝的水來源於哪條河流。,這本《漢水的身世》我看得很慢,每晚展讀一點,彷彿陪着故鄉的河和岸邊的人變遷他們的生活。袁凌在書中講述的是漢水的身世,也是自古以來河岸邊生民的身世,如今他在北方親口飲啄、多年來沿途訪查的是漢水的付出,也是沿途幾十萬移民和河流中上百種天然魚類的付出。他講述漢江航運的興衰歷史,同樣直接關聯了當代兩岸人文與生態的變革。對這條故鄉河流的體悟以及童年記憶,隨着這一篇篇的閱讀而加深,儘管只是旁觀,絕不可能深切過書中那些與河流生息相關的人們,但不代表着就可以輕視、放棄去了解和理解。,為寫作此書,袁凌間歇性地沿河走訪八年,採訪過沿岸的移民、漁夫、縴夫、船工。這些世代濱水而居的人們,這些隨着航運衰退和政策變遷而由居民變成移民的人們,隨着他們離水上岸,再也回不了故鄉,勢必要在輾轉遷移中尋覓新的生活可能。書中記錄了眾多的移民故事,十堰柳陂鎮韓家洲的韓天喜一家、堵河口的水娃子、鍾祥市柴湖鎮的萬巧蓮、鄖陽遼瓦店灘頭漢江江面的老船工……命運形色各異,漂泊貫穿始終。,“如今他們安頓得怎麼樣?比之前有好一些嗎?”我忍不住問。,“不知道,八年的時間在我們看來很長,但對於書中那些人來說又太短了。但總體上肯定是一代代適應的過程。”,袁凌再次提起遊子和故鄉的距離,這回卻是剝離了詩意的現實。“和過去不同了,如今是打工經濟,這種情況下,人很難再在一個地方紮根下來,在一個地方打工,卻彷彿跟那裡沒有關係。”那些世代綿延的生計,離鄉遠遷的印痕,落恭弘=叶 恭弘歸根的渴求,以及途中千百種適應和變故、主動和被動選擇的活法,都被作家收於長達八年的凝視中。其中有塊壘,但也有所安慰,正如袁凌所見到的,“外界開始意識到他們(移民)做出的犧牲”,“漢江村的居住條件和周邊環境已比早期改善”。,正如多年來,袁凌一直堅持書寫在人們認知以外的邊緣生命,而這漢水,恰好也只是眾多名江大河中不那麼有存在感的一條。但不似從前許多作品那般難以直面,這本書的敘述似乎溫和了,無論是講述河流的歷史,還是講述江民的生活,能明顯感覺都有一種收着的力度。袁凌在書中提到漢水的氣質,“質地單純、青白透徹,本性婉約”,看到它會讓人覺着靜,每當作者在外遇挫,回到故鄉,都能在它溫和的流淌中感受到久違的安慰——這股“靜氣”,或許也感染了這本書和寫書的人。袁凌說,寫作這本書時,他始終懷有這樣一種心情:“當我們去書寫一條江河,它的生命本身就是含有滋養和撫慰的,是遼闊和自由的。這種狀態本身就有吸引人的力量,我們追溯她自由流淌的痕迹,也是一種生命的釋放。”,對話至此結束。望着印在書封上的那張照片,群山深處,沙石無聲,漢水靜默流淌,一如所有漢水的兒女記憶那般,從過去,延伸至未名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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