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盤點最近幾年正當紅的青年作家,愛爾蘭作家薩莉·魯尼一定榜上有名。,從《聊天記錄》到《正常人》再到最近的新作《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魯尼的每一部作品都堪稱全球現象級暢銷小說。其中,根據《正常人》(Normal People)改編的同名劇集,也掀起一輪收視狂潮,同時收穫了很高的觀眾口碑。,那麼,薩莉·魯尼的小說為何能在全球流行?,這位年輕的作家一定是用小說道出了某些全球年輕人共享的生命狀態。故事中看似平淡輕巧的講述,卻戳中了當下年輕人親密關係中的諸多硬核問題。魯尼及其作品也因此成為一扇窗,讓我們得以從中窺探世界不同地區和國家年輕人的思考、欲求與渴望。,魯尼的小說有諸多共同點,比如故事主角常常設定在“千禧一代”的年輕人身上,這些年輕人往往處於生活狀態、親密關係或者身份、階層的某種困境中。在本文作者看來,小說中也常常瀰漫著一種屬於當下年輕人的意義場:它往往由朋友、戀人等小共同體創造,在看似模糊的掙扎中搭建一種適合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固定的生活方式煙消雲散,在薩莉·魯尼新書《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中,展現出了這位被《紐約時報》稱為“千禧一代第一位偉大作家”至今三部作品所關注的相同主題——對於“美好世界”的談論、渴望與尋找。,無論是《聊天記錄》里四人的情感糾纏、文本中精彩碰撞的對話,還是《正常人》中瑪麗安與康奈爾存在着階級差異的戀愛,這些還未邁出校園的年輕人都在不停地談論中表達出自己感到的困惑、痛苦和迷惘。而且,在魯尼的作品中,我們會發現只有在與他人的親密關係和交流中,才能緩慢地療愈那種幾乎是“先天”的創傷。,就如魯尼就新書在接受英國評論家採訪時所說的,席勒這句看似充滿了懷舊的詩句“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對於生活在當代的年輕人而言,具有“某種幻滅感”。而這種感覺正是魯尼小說中的年輕人們身上最典型的特徵,並且這一感覺不會因傳統的階級、性別或經濟地位的差異而有所不同,反而大都具有強烈的普遍性。或許正是因為共享這一當代生活的幻滅感,那些無論是還在大學讀書或是剛剛踏入社會工作的年輕人身上才會流露出這些讓讀者也感同身受的失落。正是氤氳在故事以及人物身上的這層當代氛圍,讓魯尼的小說自出版后就能快速地在全球引起關注。,魯尼在談論《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中艾麗絲的小說家身份時指出,“我寫的是我知道的人和事……書中的世界是基於我真實生活的世界寫的。我對這個世界的經驗當然是非常有限的,我在小說中也只寫一部分有限的事情”。但恰恰是這一“有限的世界和事情”,構成了當代年輕人生活的普遍處境。尤其在新書中,四個已經離開校園、工作一段時間、奔三的年輕人們,依舊對於自己的生活、存在、情感以及她們所置身的世界感到迷惘與不安,而焦慮和困惑也貫穿其中。,在書中,艾琳和艾麗絲的通信貫穿整部小說,透露了她們對於自己所處世界以及自我在這一狀況下所遭遇的危機。在其中,她們談論過去,“我們很難不覺得現代生活不如過去,過去似乎代表一種更豐厚、與人類共存處境的本質更為密切的生活方式”;並且她們也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和父母們的不同,“我不了解他們,沒法和他們一起生活,無法將他們引入我的內心世界——同樣,也無法書寫他們”……這些年輕人切身地感受到自己當下所處世界與以往的不同,因此父母輩們所遵循的某種在他們看來是固定的生活方式也就此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有各種零碎的、等待着被她們自身重新組裝、創造和想象的碎片,“覺得自己彷彿在觀念世界中懸浮,被孤立,失去了智性的家園”。,正是對於自己當下所處世界變化的清晰認知,讓魯尼故事里的年輕人們重新開始討論起那些在父母輩已經漸漸消失的社會議題,如階級、政治、性別與社會不平等。從處女作《聊天記錄》里弗朗西斯對一系列社會議題的誇誇其談,到《正常人》中因為階級差異而使得瑪麗安不得不思考她與康奈爾的關係,直至《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中艾麗絲與菲利克斯關於“誰是無產階級”的討論,魯尼對於階級的關注貫穿她的長篇故事。,但正如許多評論所指出的,故事中這些年輕人對歐美左翼運動的議論紛紛大都是“政治流於姿態”,並且大抵屬於紙上談兵而幾乎沒有任何實際的政治參与與行動。,尋求年輕人的意義場,在某種程度上,上述這些評論並未真正地理解魯尼故事中這些年輕人如此熱衷於談論社會或階級議題的原因。就如她們對政治、生態環境和性別的敏感一樣,與其說她們的談論是為了某種現實的政治行動,不如說她們更可能是藉助於這些看似已經消失(如階級問題)或是激進的(如生態與性別、性取向)議題來解決當下她們所處的“懸浮”狀態。,這些議題更像是一個得以暫時包裹她們的空間,能夠讓她們在一地雞毛的當代社會中獲得某種穩定的,甚至只是暫時的落腳點。或者利用德國新實在論哲學家馬庫斯·加布里爾的術語,它們都是“意義場”(Sinnfelder),是讓這些年輕人能夠於其中顯現自身的地方。,當然,這些議題影響甚至干擾着她們的生活、人際關係尤其是親密關係,但我們會發現,最終起決定性作用的往往並不是這些外部的差異。在《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中,艾琳與艾麗絲在彼此的通信中討論了當下她們所生活的世界中的各種社會議題,而在她們與彼此的親密之人像西蒙和菲利克斯之間也交流了她們對於各種外部世界、宗教、階級與性別的看法,這些討論最終的目的都指向了他們選擇怎樣的意義場作為自己生存或是能夠自我認同的空間。,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信仰基督教的西蒙。在通過對西蒙信仰的討論中,艾琳和艾麗絲解構了傳統宗教、信仰甚至上帝的觀念,而把它們重新創造以適合自身當下的處境。“但或許這些東西在某種程度上能有助於我們和其代表的意義產生聯結”,正是因為傳統社會與世界意義場的崩塌,這些年輕人才需要新的意義場予以棲居。而這些被翻新的意義場也大都脫離了傳統的形象,因此我們不能說魯尼小說中的年輕人最終因為選擇宗教或是婚姻而走向保守。,在魯尼的愛爾蘭前輩作家科爾姆·托賓的觀察中,當代許多愛爾蘭年輕小說家早已經將“自我”而非“家庭”或“社會”置於小說的核心。而魯尼自己對此也有着清晰的認知,她指出“戀愛關係是我作品的主要推動力”,雖然她把自己的這一選擇置於經典小說如《愛瑪》《安娜·卡列尼娜》和《鴿翼》的傳統中,但她所生活的世界的改變本身對其的直接影響或許更大。與托賓或特雷弗這輩小說家所處的世界不同,前者必須面對來自外部壓力對於個體造成的影響,而魯尼則需要面對在一個生活富足、穩定和安全的世界中,年輕人遭遇的普遍幻滅與匱乏。因此,戀愛關係成為魯尼三部長篇中的核心。,正因為這一點,魯尼小說遭到諸多批評,認為她的作品對個體戀愛關係的過度關注而使其缺乏對於更大或更具社會視角的生活的描寫。這一批評本身是陳詞濫調以及帶着強烈的偏見,在《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中,我們恰恰是通過四個年輕人之間糾纏且充滿不安和渴望的親密關係,才能夠真切地體會到為了在一個“懸浮”的世界中獲得某處暫時的停泊以及在其中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生活和可能是多麼得困難與脆弱。而其中最讓人難過的或許是,他們在面對親密和與他人建立關係時的自憐、敏感、恐慌與脆弱。這些情緒與感覺並不表示這些年輕人的矯情,而恰恰反映了她們不得不的小心翼翼與謹慎。,在艾麗絲和菲利克斯的關係中,我們能看到彼此的欲拒還迎、不斷地試探以及對於某些行為或話語的敏感。這些年輕人似乎都置於一種兩腳懸空的處境之中,因此他們在面對親密和愛情時變得更加不堪一擊,所以才會出現一出出的矛盾和戲劇衝突。無論是菲利克斯對自己體力勞動的無奈還是由此在面對經濟上富足的艾麗絲時的敏感,或是艾琳和西蒙之間明明彼此相愛,卻又都不敢說出的承諾……他們在愛情里的狀態很大程度上直接展現了他們於世界中的處境,而當共享着相似幻滅感的兩人碰到一起,在一個沒有穩固的外部框架保證而只能依靠他們自己來創造以及維序這一承諾時,這些年輕人往往一時間都會不知所措。,我們或許也可以把魯尼小說中的愛情看做一個意義場,這些年輕人在其中顯現自己,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其中與他人形成聯結。在艾琳寫給艾麗絲的信中,便在討論世界的變化以及由此帶來的生活和生命的意義變遷問題時涉及了與他人的聯結問題:“會不會地球生命的意義不在於永無止境地接近某種模糊的目標——比如研發出越來越強大的科技,發展出越來越複雜晦澀的文化形式?會不會這些東西只是自然地潮起潮落,而生命的意義亘古不變——去生活,和他人相伴?”正是在這裏,魯尼向我們揭示了她小說中的問題,美麗的世界不在遠方,不在那些“模糊的目標”,美麗的世界就在“去生活,和他人相伴”之中。,因此,《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整部小說所寫或展現的就是對這一標題的回答,無論是艾琳、艾麗絲還是西蒙與菲利克斯,他們所渴望或尋找的美麗世界不在其他地方,而就在於他們彼此的愛情與友情之中。在小說的第二十五節,當分隔兩地的艾琳和艾麗絲終於在火車站相見的時候,她們在彼此的擁抱中意識到了她們所渴望的東西。“因為她們在這一剎那窺見了某種更深刻的東西,隱藏在生活表面之下的東西,它不是非現實,而是隱秘的現實:一個存在於所有時空的美麗世界。”而其後當他們四人一起生活在艾麗絲的海邊房子里時,朋友之間的晚餐、聊天到凌晨都栩栩如生地展現了那個美麗世界的出現,並且也由此讓我們意識到,“美麗的世界”不是某個在別處的目標或是某個空間,而正是當這些年輕人選擇與朋友、愛人們一起生活時所創造出的地方。,這個地方在彼此之間,在她們擁抱之間、在餐桌之間、在坐在沙發里聊天之間、在晨曦初露上樓睡覺時說的“晚安”之間……只有在與他人,與朋友與愛人之間(in-between)才會有“世界”出現——漢娜·阿倫特在她的《人的境況》中指出。,創造適合自己生活的世界,阿倫特對“世界”(world)的理解來自她老師海德格爾的解釋,指的是人類的生活世界,空蕩蕩的物理空間與自然世界與人無關。“無人之地”在阿倫特看來只會是荒漠,因為世界出現在人與人的聯結、生活和一起行動之間。在《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中,魯尼通過四個年輕人對於彼此的依戀、交流、相愛與衝突,展現了她們對於自己所生活世界的建構與創造。我們是在與具體的人的交往中感知到我們的存在以及世界的存在,並且我們通過自己的身體去感知和構建圍繞在我們周圍的氛圍,因此魯尼在小說中反覆書寫的性愛場景就有着更加深刻的意味。,許多評論把魯尼小說中的性愛場景看作是作者先進性別與性觀念的展現,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們肉身與他人的貼近。在法國女性主義哲學家露西·伊利格瑞的《性差異的倫理學》中,愛人的撫摸和肉身具有神性,並且恰恰是通過愛欲活動,身體與靈魂的豐饒與和美才會實現。魯尼筆下的性愛往往簡單且乾淨,但卻意蘊纏綿,正是在性愛中,這些具有幻滅感的年輕人變得勇敢而堅定,把自身交付給彼此,才能真正地意識到那種與他人深刻且真摯的聯結所能帶來的幸福與信任。,許多評論都關注到現代影視劇或文學作品中,年輕人對自身私密情感的關注,它與對自我的關注是同步出現的。就如日本電影《花束般的戀愛》,不再涉及傳統如《東京愛情故事》中對公共空間的關注,反而是轉向私人空間。而在其背後隱藏的便是當代社會生活以及人生態度的變化,而它本身也並無價值判斷上的優劣。因此以此來批評魯尼的小說本身是無力的,且極有可能因而錯失了她小說中真正能夠觸動我們的部分。,德勒茲在談論文學時提醒我們,所有的少數文學都直接是政治的,並不是指它包含着政治信息或討論,而是因為它的表達方式是突破言說主體的疆域和邊界的。思考與創造新的可能便是小說最迷人的部分。在《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的故事結尾,新冠疫情開始肆虐,我們根據艾琳寫給艾麗絲的信獲得了她們生活的最新進展:艾琳對自己與西蒙的愛有了信心,但對婚姻以及即將做媽媽則依舊充滿焦慮;艾麗絲和菲利克斯也感情穩定,但菲利克斯依舊會因為他們的不同工作處境以及由此形成的關係模式而擔心……,表面上看,這樣的結尾似乎是保守的,艾琳再次回到了一夫一妻制,但根據之前她寫給艾麗絲的信中對異性戀婚姻的討論我們能夠知道,艾琳這樣的選擇既不是保守也不是激進,不如說它其實是艾琳當下想要的“度過人生的一種方式”。就如她們對宗教和上帝傳統意義的解構,她們對於傳統一夫一妻制同樣在解構着,除了我們習以為常的傳統婚姻制度之外,黑格爾還曾在其《精神現象學》中把組成婚姻關係看作一種勇敢的倫理行為。,我們不要求魯尼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或解決方式,因為它本身就是不存在的。在馬庫斯·加布里爾的《為什麼世界不存在》中,他便否定了傳統形而上學所承諾的那個整全完滿的“世界”,並指出它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無數交互的意義場,而我們在這些不同的意義場中顯現。,在魯尼小說中我們需要注意的一點是她的主人公們在對傳統意義體系思考的同時對其的解構與再創造,就如魯尼故事里的年輕人們對於傳統性別角色和性傾向的開放看法,往往能夠由此發掘出更多潛藏的可能性。而這些年輕人不厭其煩地討論着那些讓她們焦慮或感興趣的社會議題,然後在生活中悄無聲息地改變着它們,為己所用的同時也就在創造着屬於她們自己的“美麗世界”。這或許是魯尼的小說以及那些年輕人帶給我們的最具意義的啟發。,“孩子們總會誕生,宏觀地來看,他們是不是我倆的或許沒什麼關係。我們必須努力去建構一個他們能生活的世界”。正是對於幻滅感的意識以及在對其的思考、探索和對抗中,這些年輕人創造了適合他們自己生活的世界,而“孩子的誕生”以及對其的孕育——在艾琳看來——正是為了“證明人類最平凡的品質不是暴力和貪婪,而是愛與關懷”,而這一切也都預示着新的可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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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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