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站_愛電影的人,重新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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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媒體點播分庭抗禮、新冠大流行製造封閉空間的恐慌、大製片廠創意萎縮、短視頻塑造新的視覺經濟……電影,或者說我們可以坐在影院欣賞的電影,它的命運與未來從未如此晦暗不明。危機誘發思考的轉型,有人選擇在技術中行事,有人選擇回到過去,在個人回憶與時代記憶中尋找繼續熱愛電影的理由。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的《造夢之家》當屬於後者。,作為當今影壇最具影響力的電影人,年逾古稀的斯皮爾伯格頭一回講起自己的故事。斯皮爾伯格選擇在這個時刻講述自己如何與電影結緣,對後繼者而言,確實語重心長,誠意滿滿。,如何評論這部看似不施“粉黛”、平淡如水的自傳作品?的確很難。斯皮爾伯格在影迷心目中的地位甚巨,前有《辛德勒的名單》《拯救大兵瑞恩》折桂奧斯卡,後有《奪寶奇兵》《侏羅紀公園》《頭號玩家》開行業之先鋒。然而,《造夢之家》與斯皮爾伯格身上的“大片導演”身份標籤通通無關。這部自傳作品影像平緩,動人的家庭錄像充滿着作者的口吻,暗合了世界影壇興起的一股私影像之風。,斯皮爾伯格在電影中採取了個人編年史的做法,以主人公山姆·法貝爾曼1952年至1965年的成長經歷為主線,記錄了他從第一次“觸電”,到沉迷於製作家庭和業餘影像,最後踏入電影行業的故事。兩個半小時的影像如同斯皮爾伯格寫給往日的情書,看盡世間滄桑卻並未話凄涼。,成為“塞席爾·B·斯皮爾伯格”,斯皮爾伯格總是將自己的電影創意追溯到童年,《造夢之家》也不例外。影片開始於斯皮爾伯格一個標誌性的橫搖長鏡頭:1952年1月10日,好萊塢類型片大師塞席爾·B·戴米爾的最新作品《戲王之王》的首演之夜,法貝爾曼一家正在新澤西州影院門口排着長長的隊伍。電影開映之前,父母從不同的視角講述對電影的理解,企圖消除小山姆的巨物恐懼:父親伯特從工程師的角度解釋電影就是一秒二十四格的運動圖像,母親米蒂則說電影就是一個個難以忘卻的夢。理智與情感的纏繞——電影影像的雙重本質、火車與火車相撞的奇觀畫面,一同攫住了山姆的視線,一顆屬於電影世界的種子就此種下。,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的父親阿諾德,是辛辛那提大學电子工程專業的畢業生,在計算機工程領域極具天賦;母親米莉·蒂格與父親是校友,在全美頂尖的音樂學院學習鋼琴。父親的工程師思維和母親不受束縛的藝術感性,為史蒂文用影像復刻戴米爾的“火車相撞”鏡頭創造了絕佳的溫床,後來他為自己的作品取名為《最後的火車事故》。電影里小山姆開始操練起8毫米攝影機和便攜式膠片編輯器,法貝爾曼一家也漸漸成了一個業餘的攝製組。法貝爾曼一詞是英語“Fabelmans”的直譯,其中與單詞“fabel”一字之差的“fable”,意為“講故事、寓言、虛構”。斯皮爾伯格在電影的名字里隱藏了這個小小的字謎,觀眾也在山姆的家庭錄像和業餘電影製作中,見證他成長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斯皮爾伯格與影片中的山姆一樣,是美國戰後“嬰兒潮”中出生的一代人。電影作為那個時代最重要的公共文化產品,已經開始遭遇新媒體電視業的衝擊,老牌導演不甘示弱,投入到諸如彩色寬銀幕、立體電影的技術中繼續製造奇觀招徠觀眾。大洋彼岸,一批成長在電影院的年輕一代電影人也即將浪掛潮頭。,斯皮爾伯格整個青少年時期的觀影體驗處在古典好萊塢電影由盛轉衰的關鍵時期,群星璀璨的影壇為他的幻想提供了取之不竭的養分,校園中熱烈的電影文化也讓他的家庭錄像和短片不乏觀眾。1964年,17歲的斯皮爾伯格正在讀高三。在家人和朋友的幫助下,他花費600美元自編自導的第一部電影長片《火光》——一個關於天外來物劫掠人類至外星動物園的科幻故事。當年3月24日,《火光》在鳳凰城小劇場的首映獲得巨大成功,母親驕傲地稱他為“塞席爾·B·斯皮爾伯格”。,與真實經歷稍有不同,《造夢之家》將科幻置換成了戰爭,山姆在影院中看完約翰·韋恩的《雙虎屠龍》后大受震撼,投入巨大精力製作了一部反戰的類型短片:納粹軍官衝鋒陷陣殺死了進攻的盟軍,走出堡壘后發現戰友卻早已橫屍沙場,他目光獃滯,犹如殭屍一般,走向景深……主人公山姆第一次在自己電影里創造了流動的情感,它如此迷人——這個短片或許是他成年後創作戰爭喜劇《一九四一》的藍本。,私人口吻的家庭影像,在職業生涯的早期,評論界對斯皮爾伯格的發展前途表示擔憂,因為與同時代的馬丁·斯科塞斯相比,他總是沉溺於刺激的孩童冒險,被詬病為缺乏電影人的社會責任。直到入行25年之後,《辛德勒名單》(1993)的問世,他才完成了電影的成人儀式。也正是這部電影,讓他開始回歸猶太人身份。在此之前,艾森豪威爾時代的“白麵包文化”讓新移民徹底美國化,他們脫離了自身的文化身份,變成了內心空洞的郊區居民。斯皮爾伯格出生在一個猶太裔家族,早在19世紀,他的父輩就離開俄羅斯來到北美大陸,接着又跳出了美國中西部傳統猶太社區的舒適圈,去往大型歐洲裔新教徒郊區尋找機遇。猶太人的底色讓他在以基督教為主導的社會中始終難以獲得身份認同。《造夢之家》中山姆轉學到加州所遭受的校園霸凌,就是斯皮爾伯格對自我身份問題的書寫。,斯皮爾伯格在《造夢之家》中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來書寫父母的婚姻。父母越是隱藏婚姻背後的裂痕,孩子就越能從不起眼的細節中看到成人世界的複雜。斯皮爾伯格與電影中的山姆一樣,從父母失敗的婚姻中看到了母親的犧牲。米蒂原本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鋼琴家,嫁給伯特后育有一子三女。儘管生活里全是柴米油鹽和相夫教子,米蒂仍然將全部的閑暇獻給了鋼琴。斯皮爾伯格想出一個絕妙的設定來呈現母親對於藝術的純真之愛:為了減輕家務勞動對雙手日復一日的侵蝕,米蒂給餐廳換上了一次性的桌布和盤子,這樣就不用在廚房水槽中埋怨逝去的青春。,父權制的家庭結構原本並不承認女性家庭勞動的價值,伯特為了計算機夢想而頻繁搬家,最終讓米蒂的犧牲失去了自我確證的基礎。她與孩子們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社區共享的文化習慣,變成了一隻圈養在別墅里的猴子,最終只能以離婚收場。影片中最動人的部分就是山姆為母親製作的家庭錄像,米蒂在篝火中起舞,暖色的光映在她的身上——影像從未如此柔軟,如此觸動人心。在現實世界,父母失敗的婚姻讓斯皮爾伯格寫出《第三類接觸》,他的母親米莉·蒂格看完電影后感嘆:“我想,音樂隱喻着莉亞,電腦隱喻着阿諾德,而那個小男孩就是史蒂文。史蒂文拍攝了一部關於父母的電影。”,藝術的狂熱與祭獻,影片中山姆的外婆去世時,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是米蒂的舅舅鮑里斯,曾經是默片時期的電影演員,斯皮爾伯格將其虛構為哈里·波拉德的作品《湯姆叔叔小屋》(1927)里的小配角。鮑里斯深夜與山姆促膝長談,他寓言般地向山姆說道:“你註定將在家庭和藝術之間拉扯……你會拍電影,你會做你的藝術,你會記得那有多疼……藝術會給你天上的冠冕,地上的桂冠。但是,它會讓你心碎,讓你孤獨;你會被所愛之人厭惡,成為沙漠中的流亡者。”斯皮爾伯格借鮑里斯之口說出了自己從影多年的感受,拍電影像是浮士德與靡菲斯特的交易,家庭之愛與藝術之愛難以兩全。米蒂選擇了家庭,沒能成為鋼琴家;鮑里斯選擇了藝術,卻無法享受天倫之樂。,影片結尾,厭倦了大學生活的山姆決定退學,拍電影的火種越燃越烈。他向電影製片廠投出數十封求職信,最後只有哥倫比亞影業願意給他面試機會。面試官讀了他慷慨激昂的理想之書,決定給他五分鐘時間,與類型片大導演約翰·福特見面。這是《造夢之家》最富戲劇性與幽默感的段落之一:大衛·林奇飾演這位好萊塢歷史上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次數最多的藝術家,約翰·福特自信沉着地抽着雪茄,煙頭的紅圈一熄一亮,犹如捕獵的蛇信一般,與山姆笨拙緊張的肢體動作形成鮮明對比。約翰·福特向後輩發問:你了解藝術嗎?並指了指掛在牆上的繪畫,讓山姆描述一下。這些畫是電影《搜索者》(1956)的設定插畫,山姆準備做潘諾夫斯基式的圖像學描述,卻被約翰·福特打斷。他在約翰·福特的金口裡聽到了造型藝術的秘密:“當地平線在底部,畫面是有趣的;當地平線在頂端,畫面是有趣的;當地平線在中間,畫面無聊至極。”約翰·福特偈語般的三句話讓山姆恍然大悟,然後被趕出辦公室。至此,山姆做好了所有的準備,電影也在此時戛然而止。,《造夢之家》的故事停在山姆踏入社會的那個瞬間,從家的主題出發,只有這樣處理才合乎邏輯。斯皮爾伯格離開家庭踏入社會的經歷更為複雜。實際上,斯皮爾伯格從未上過電影學院,僅在加州大學長灘分校上過幾門電影和電視的基礎課程,環球影業才是他的電影學院。這是一個與南加州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和紐約大學電影學院截然不同的訓練場,大製片廠的學徒生涯增加了他對流行電影的理解。正當同輩的“浪蕩兒”模仿歐洲作者導演打破舊好萊塢的體制時,斯皮爾伯格卻在努力學習它的長處。,歷史責任還是藝術責任?,《紐約客》專欄作家理查德·布洛迪批評《造夢之家》如同斯皮爾伯格那些賣座的特效大片一樣,只是在製造關於個人的神話,缺乏歷史責任感。電影劇情的時間線——1952年至1965年,正是美國當代史中最為波譎雲詭的一段歲月。美蘇冷戰、民權運動、肯尼迪遇刺、古巴導彈危機、越南戰爭開啟……法貝爾曼一家似乎與這些歷史大事件絕緣,山姆的青少年從未觸碰任何政治話題,斯皮爾伯格的確純化了影片中所涉及的真實歷史,提供了一個完全封閉的敘事時空,以此來讓山姆在電影之夢中馳騁。,與純化的歷史相對應的,還有純化的媒介環境。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中產階級家庭客廳中的電視深刻影響了“嬰兒潮”一代人的價值觀。斯皮爾伯格將電視文化從青春期的記憶里清除出去,我們只能在法貝爾曼一家的地下室中看到廢棄的電視機。山姆的電影朝聖之旅先後與塞席爾·B·戴米爾、約翰·福特相遇,並最終在後者的指點下,正式進入電影界。山姆成了古典好萊塢的繼承者,接過好萊塢黃金時代的接力棒。而當山姆躊躇滿志地走在哥倫比亞製片廠的大道時,卻不得不先完成五年的電視合同,而後才能登堂入室,成為一名電影導演。,理查德·布洛迪的批評不無道理,但是多少有點綁架之嫌。誰將接下斯皮爾伯格們的下一棒,是個比“電影有沒有承擔歷史責任”更棘手的問題。世事艱難,電影業在今天面臨的困局,需要電影人的信心與勇氣,需要眾人抱薪。斯皮爾伯格將自己童年往事和盤托出,犹如向熱愛電影的觀眾拋出的橄欖枝,我未曾看到、聽到一絲說教。相反,他似乎在說:愛電影的人終將相聚,新的一年,講故事的人,聽故事的人,重新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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