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職業戲劇團體“話劇九人”一路坎坷走過10年。去年九月,他們的《四張機》《春逝》《雙枰記》三戲連演,熱門網絡平台評分分別是8.6、8.7和9.0。,做話劇,始於“江湖救急”,在吃散夥飯的時候,一群人都喝得有點大,又想到馬上要畢業了,推杯換盞間就有人說:“現在我們演這樣一個戲,二十多歲,演的都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要不我們連演十年吧,演到我們都三十來歲,正好是劇裏面人物的年齡,再去演繹哀樂中年。”已經不知道是哪一位朋友最先提出這個提議,大家當時喝得都有點高,都很高興地說“好啊好啊,連演十年”,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那時,正是朱虹璇北大研究生即將畢業的時候。,朱虹璇,是“話劇九人”的編劇、導演及創立者。“話劇九人”當時算是在學校里跟朋友們一起做的一個社團,到現在它已經是一個堅持演出十年,年年有戲,觀眾越來越多的正式劇團了。,朱虹璇形容“話劇九人”有三個關鍵詞:十年、三無、雙打。“十年”,代表着話劇九人以作品進行的編年,“2012年是我們的第一部作品,一年一部原創,到去年是第十部,正好算作我們的十周年。”,“三無”則是指劇團“既沒有官方背景,也沒有流量加持,更沒有‘金主爸爸’,完全是一個民營個體戶,所以經常自嘲是‘三無組織’”。,至於“雙打”,朱虹璇的解讀是,“我們團隊里既有職業戲劇人,也有一些有另外一份本職工作或是還在讀書的朋友,是一個非職加職業的‘雙打’模式。”,朱虹璇開始做話劇的原因特別簡單,“2012年還在學校里,我有一個朋友,報名了北大的劇星風采大賽,他擔任的職務是編劇。可馬上要交劇本了,他只寫了六行字。於是,從來沒有寫過劇本的我就這樣被抓去,臨陣磨槍上了陣。”,當年的朱虹璇並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原創話劇,所以選擇了改編美國一部黑白電影——《十二怒漢》。這部電影講述了十二個陪審員決定一個小男孩生死的故事。,因為劇星風采大賽每個劇目只有四十分鐘的表演時間,所以朱虹璇需要把兩個小時的電影改成一個四十分鐘的劇本。 “於是就把十二個角色改成了九個,這就是我們第一部劇的名字,《九人》,也是我們這個劇團名字的由來。”,“九人”這個名字也被沿用到了劇團後來的很多部原創話劇上,直到2018年,才開始給每個作品獨立命名。,酒後“胡話”,約定成真,最初那部《九人》,在北大劇星風采大賽上走到複賽,輸給了當年的總冠軍。大家都很不舍,於是在吃散夥飯的時候,就發生了文章開頭那個酒後相約“連演十年”的故事。,然而酒桌上說過的“胡話”並未被大家忘記。2014年,已經畢業、走向各行各業的“九人”們,又開始聚在一起做戲。,朱虹璇仍然擔任編劇,她找到了導演莫小巧,導演又去找了燈光、道具……最終攢起了一個團隊,嘗試商演。,“這和在學校參加比賽是完全不一樣的。走向社會,公開演出,要有票房,中間涉及到的環節非常多。要找場地、找人員、配演員、排練、做道具、宣發賣票,很多瑣碎的環節對我們來說都是陌生的。”朱虹璇記得,2014版的《九人》是在北京的蓬蒿劇場演的,只有八十多個座位,就算人都坐滿了,也很難在票房上回本。所以那一年他們大概虧了有三千多塊錢。“當然我們的總成本也就六千多塊錢。”朱虹璇笑起來,“畢竟,當時的舞美基本上就只有凳子和桌子。但那天我站在側台,看到結尾,燈光慢慢暗下去時,心裏還是覺得‘很值’。這或許就是戲劇的魅力吧。那一年的戲,雖然只演了一場,也虧了錢,但是劇場里與觀眾那種真誠的互動,給了我們信心,讓我們覺得從學校走出來,去真正面對社會上的觀眾,還是有可以做下去的希望的。”,劇團之後的幾部戲都叫《九人》,但是每一年其實都是一個全新的故事。比如2015年的《九人》,講述了公交車上的一場爭論;2016年,一家日薄西山的紙媒陷入理想和現實的困境……,粗糙的開始,漸進的道路,朱虹璇還清楚地記得2015年的演出:“很不好意思說它有舞美,那其實就掛了幾扇用紙糊的窗戶。我記得當時第二天要演出了,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在糊那個紙窗戶。它是用魚線吊在燈桿上的,演出的時候就肉眼可見地逐漸下墜,最終不負眾望地掉下來了……那個時候我們也沒有‘演出事故’這種概念,也不懂專業的演出是絕對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甚至還有點覺得‘好刺激,做話劇真是一個有趣的事情’。”,2016年,當時《九人》的舞美設計里有一個圓形的掛鐘,演出的時候因為沒有經驗,懸吊它的時候只用了一根線。這個鐘是一個圓形的,線又很長,就沒有辦法完全固定。於是,台上一邊演,這個鐘就一邊轉。朱虹璇說:“那一年的戲講的是一個報社的故事,大家從深夜一直討論到黎明,有一些關於公平正義的探討,也有正反兩方的交鋒。演出后,就有觀眾來問:這個掛鐘的設計,是不是為了說明時間的流逝,以及是不是當主人公佔優勢的時候,這個鐘就轉到了正面,當這個鐘轉到背面的時候,就表示黑暗的力量占上風?觀眾會非常友善地去做解讀,但這完全就是因為我們當時做得很糙。現在想想,那時二十多歲,大家就是單純想要一起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雖然各自有自己的工作,但還是願意擠一點業餘時間,請幾天年假,出來做個戲。它更像是老朋友之間的一個約定。至於這個作品本身的質量怎麼樣,能夠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是不是能夠作為一個立得住的商業作品,當時我們的考慮都是比較膚淺的。”,幽暗48小時,帶來“一轉念”,劇團的轉型在2017年。那年演出的作品當然也叫《九人》,寫的是一個診所里發生的故事。當朱虹璇事後再回憶那一年的意義,戲本身已經沒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幕後的故事給整個團隊帶來的影響。,這個戲的舞美,需要在舞台上布置五千多個藥瓶。劇團預算捉襟見肘,請不起舞美工廠,也請不起裝台工人。整部戲的舞美從設計到製作再到裝台,全是劇團的人自己上手。“當時我們在北大找了一個地下室,劇團里的幾十個人,不管是演員還是幕後,大家帶着自己的親屬、男女朋友、志願者、師弟師妹,在這個地下室里幹了四十八個小時。工序非常複雜,要先給藥瓶打孔,往裡面裝紅紙片,然後往瓶子里穿線,穿完線以後要用熱熔膠固定。最難的是進了劇場以後,要把這五千多個吊瓶掛在一個三米乘七米的大鋼架上。沒有陽光的地下室、黑黢黢的舞台,大家都在低頭忙碌着。我在那個場景里,舉目四望,突然就覺得不能再這麼干下去了。大家出於一份愛也好,出於老朋友的情誼也好,我們在這裏用自己並不夠專業的技能、消耗着並不夠高效利用的時間,去完成一個最後也不是很完美,甚至比較粗糙的作品,我們做它的意義是什麼呢?”,從朱虹璇產生這個念頭的那一刻起,劇團就開始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新階段——開始思考怎樣更專業地去做一個作品,怎樣經受住市場真正的考驗,“作品是要能養活團隊的,或者它至少可以負擔本身的製作經費。”,“才剛立下這個宏圖大志,緊接着的2018年我們就做了《落梅風》,成功地虧損了十幾萬。”朱虹璇笑言——“人生故事的起起伏伏,就是這樣讓人意想不到。”,當時想要把戲做得專業,所以劇團投入了很多去做舞美、燈光等。,“為了台上出現不到一分鐘的打戲,我們請了一個武術指導,女演員路雯練了兩三個月,每天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們還做了皮影的設計,這個戲裏面所有的蒙太奇都是用皮影來表述的。從設計皮影的花樣到把皮買回來,泡軟、晒乾,然後雕刻——所有的東西全都是我們自己做的。演出的時候,幕後人員需要蹲在後台兩個小時操作皮影,他們都吐槽說,為了做這個戲,他們已經快學會一門非物質文化遺產了……,“那一年的戲從成色上來說,進步了許多,也得到了更多觀眾的認可。當然也虧了很多錢,但我們的製作人自我安慰說,這叫戰略投入。”,這一年,也是朱虹璇第一次做導演。“之前我只做編劇,那一年開始因為做了很多文本以外的嘗試,讓我覺得摸到一點導演這個工種的方法,也更加堅定了想把這件事情做得更好的信念。”,決心辭職做戲,轉角遭遇疫情,之後“九人”迎來了2019年,這一年的原創作品叫《四張機》,也是劇團第八年的作品。,這個戲講的是1919年五四運動之前,老北大的幾個教授——有的是保守派,有的是求新派,還有的是騎牆派,幾個教授在評判四張卷子,為了決定一個錄取名額,在會議室里吵了一整晚。,“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用民國題材去表達更多對於現代社會的思考,比如教育公平,比如為什麼要有大學,或者在大學應該怎樣兼容並包,求同存異。”,《四張機》是2019年“五四”左右的時候首演的,演到第三場的時候就開始一票難求了,後面基本上每一場都是滿座。,《四張機》的成功,讓朱虹璇冒出了一個新的念頭:“我當時想這是不是老天爺給了我一個信號,告訴我終於可以全職出來做這件事情了。之前我們團隊里,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是百分之百兼職。”,朱虹璇之前在滴滴和騰訊都工作過,做的是戰略諮詢,“經常出差,飛來飛去,給客戶做上市計劃、產品定位、商業分析等,聽上去很高大上的工作。”朱虹璇那些年的常態是:晚上加班到一兩點,下班回到家還要再寫劇本寫到三點,早上又很早起來跟團隊開方案會。,2019年的年底,朱虹璇終於決心辭職了。,然而,“你捋一下人類歷史的時間線,就會發現我辭職后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月以後疫情暴發,全國的演出場所紛紛關停,持續了大概半年左右。2020年春天,本來安排好的《四張機》全國巡演,只能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取消。,於是,朱虹璇蹲在家裡,繼續開始寫劇本。這一年,《春逝》誕生。,總在深夜,給我療愈的故事,《春逝》講述了民國時期幾位物理學家抱團取暖的故事。其中一位女主角的原型是吳健雄,作為一位亞裔女性,她曾經做過美國物理學會的會長,也幫助研發原子彈,驗證了“宇稱不守恆”。,另外一個角色的原型,是當時中研院物理所的所長丁西林。朱虹璇說:“之前我只了解到他是一個劇作家,寫過《酒後》《一隻馬蜂》《壓迫》等作品,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他還是一個物理學家。”,在朱虹璇內心,《春逝》是一個“少數派抱團取暖”的故事,也是她自己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它總是在深夜的時候給我很多療愈。”,然後就迎來了2021年的《雙枰記》,這是“九人”第十年推出的作品,也是“九人”民國知識分子系列的第三部。枰,意思是棋盤,雙枰就是兩個棋盤。整部劇以下棋為線索,串聯起了劇中人從青年到中年的二十年恩仇情義。,到了這一階段,不管在劇本打磨還是舞台呈現上,“九人”都有了紮實的進步,也做出了更多的突破。,“看過我們戲的觀眾可能會知道,‘九人’的場刊向來都做得比較用心,而且都是免費的。《四張機》講的是一個老北大的故事,所以我們就做了北京大學日刊,和1919年的報紙一模一樣的制式。場刊上還有很多老北大的趣聞軼事,方便大家進劇場的時候提前了解人物。《春逝》講的是物理所的故事,我們就把場刊做成了物理所叢刊。《雙枰記》講的是南京江寧地區監獄里的故事,所以我們的場刊就做成了南京的老地圖。我托我一個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的朋友,找來了故事發生那一年南京的真實地圖,上面的每一條河、每一條街、每一條鐵路,都是我們的設計師親手畫上去的。我們做了很多類似這樣的細節性的工作,比如觀眾進場聽到的每一首暖場音樂都和劇中的年代或者人物有關係,入場須知也都是演員們以角色的口吻去錄的。”,2021年9月,《四張機》《春逝》《雙枰記》三戲連演,在熱門網絡平台的評分分別是8.6、8.7和9.0。,非職業不等於不專業,最寶貴在“珍惜”,在演到第十年的時候,朱虹璇有一個非常深的感觸:非職業並不等於不專業。《雙枰記》的五位演員沒有一位是表演科班出身,都是所謂的“非職”演員。首演期間,有一件事讓朱虹璇印象深刻:“我們一般是晚上七點半演出,按照工作流程,演員在此前化好裝換好衣服,到台上來試麥就可以。但那天很早到了劇場,我就聽見舞台上有聲音。黑漆漆的舞台上,站了兩位演員。他們在那兒默戲,站得筆直,從神情和眼神來看,肯定是在戲里的。他們在從頭到尾地默着戲里的台詞。舞台很黑,燈光昏暗,觀眾尚未入場,他們就在那裡一默默了一兩個小時。那一刻非常觸動我,可能很多人會覺得職業演員一定比非職演員演得好。但其實很多說這話的人忘記了一件事情,就是初衷是多麼重要。我們團隊里這些演員,不管他們是職業的還是非職的,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極其珍惜這個舞台。”,戲里戲外“互文”,成就“拷問”的答案,雖然“九人”已經登上了更大的舞台,被更多的觀眾知道和關注,但對朱虹璇來說,“去年過得其實格外難熬,常常在疲倦,有時想放棄。”,想起當初在酒桌上立下“十年之約”時的快樂勇猛,朱虹璇覺得“惘惘如夢”:“真正走到第十年的時候,有很多成就感的來源已經被複制過了。第一次滿場,我很興奮,第一次豆瓣上8.0,我也很興奮。但是後來再繼續往下做的時候,幸福感的閾值在不斷提升,感知到的更多是痛苦和挫敗。回顧這過去的十年,竟不知是得多一點還是失多一點。劇團剛成立那時,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文藝女青年,覺得只需要把才華像星火一樣撒在舞台上,它就會自然而然地長出很多參天大樹來,不需要我們修鍊太多的功課。但現在的我,必須在預算和現實的困難中摸爬滾打。去年9月份的時候我就在猶豫,這十年走完了,當年答應老朋友們要做的這件事情,我已經做到了,接下來我還要不要繼續走這條不好走的路?”,恰在這樣“自我拷問”的關口,一個朱虹璇從未想過會發生的瞬間出現在她眼前。,那一天排練廳里正好在排《春逝》,正排練到顧靜薇和瞿健雄討論要不要做粒子物理。顧靜薇拉着瞿健雄的手,勸她不要去做,因為那在當時的行業階段,這必然會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顧靜薇:一個人的天賦不是無窮無盡的,漫長的時間會消磨掉你,消磨一天和消磨十年,不是一個概念!,瞿健雄:十年對一個人很長,但是放在整個人類歷史或者學科的歷史上就是短短的一瞬,十年,我能做的事情或許是結束了,但是物理的盛宴才剛剛開始。,顧靜薇:沒有老師,沒有戰友,也沒有戰壕,你還是要做這件事情嗎?,瞿健雄:我還是要做這件事情。,“它是戲里戲外的一個奇妙的互文,那一刻窗外下着大雨,她們在排練廳說著這段對話,回答了我心裏面那個還沒來得及向任何人提出過的疑問。”朱虹璇說。,在“九人”十周年戲劇月期間,有很多觀眾會在留言牆上寫留言。其中有兩句話朱虹璇記得特別清楚:“九人不止九人,十年還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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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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