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人都知道,“大自鳴鐘”是滬西的一個地名,但很少有人會聯想到,大自鳴鐘前身叫“小沙渡”。,小沙渡與大自鳴鐘,小沙渡原是蘇州河的一個渡口,位於今西康路橋堍。幾百年前,從現在的江寧路橋至鎮坪路橋一帶的蘇州河堤岸,蘆葦叢生,沙灘相連,故有“小沙”之稱。1900年,租界當局在小沙渡擴張,闢築了一條南北向馬路,稱為“小沙渡路”(Ferry Road,今西康路);不久,又在不遠處辟了一條東西向的“勞勃生路”(Robison Road,今長壽路)。有人說,這兩條路的洋名Ferry和Robison,可能是租界官員的名字;也有人考證認為Robison是跑馬場的一個彎道標誌。不管怎樣,從這兩條路闢築開始,這一帶就被烙上了殖民地印記。以這兩條路為坐標,方圓幾公里被統稱為小沙渡。,19世紀中恭弘=叶 恭弘,英美殖民者捷足先登,在小沙渡開辦各類工廠。1895年後,日本資本緊隨其後,開始搶灘小沙渡,打頭陣的是日本棉紡企業。上海原是棉花種植區,日商早先在上海收購棉花,然後運回日本紡織成布,再銷往世界各地。《馬關條約》簽訂后,日本棉紡企業被允許在中國通商口岸設廠,遂由棉花收購改為投資辦廠。到20世紀初,日商在上海開設的棉紡織廠(紗廠)已有數十家,僅在小沙渡就開了19家。其中,日本內外棉株式會社的規模最大。內外棉的董事長名叫川村利兵衛,他在小沙渡創辦的第一家工廠,後為著名的“國棉一廠”。到1922年,內外棉竟開出了11家紗廠,大多數集中在小沙渡。小沙渡,一度成為日本紡織業的代名詞。,由於工廠林立,小沙渡成為滬西工人集聚區。大量產業工人擠住在棚戶破屋中,生活狀況極其惡劣。因為沒有鐘錶,遲到又要被剋扣工錢,工人被迫每天起得很早,天黑才能回家。1922年,川村利兵衛去世。1924年,為了紀念川村,內外棉在小沙渡路、勞勃生路口建造了一座紀念塔,塔上設置報時鐘,人稱“大自鳴鐘”。大自鳴鐘每隔15分鐘必鳴,聲震數里,遠近可聞。它既可為工人上班敲更,又能登高瞭望火警,是小沙渡的標誌性建築物。從此,小沙渡有了一個別名:“大自鳴鐘”。這個地名一直沿用至今。,“北有長辛店,南有小沙渡”,打開小沙渡歷史,“中國工人運動發祥地”無疑是它最耀眼的一頁。,最早在小沙渡開展活動的,是工人領袖李啟漢。李啟漢來自湖南,於1920年夏到達上海,參加早期共產黨組織。在拜訪了陳獨秀以後,於11月到小沙渡路錦繡里(安遠路62弄),租下內外棉九廠6間小工房,辦起了工人補習學校(又稱“半日學校”),這是上海的第一所工人學校。在這所學校里,李啟漢組織工人識字、讀書,傳播和宣傳馬克思主義。1924年8月,鄧中夏、劉華和項英等在小沙渡路、檳榔路(今安遠路)成立滬西工友俱樂部,鄧中夏、劉華、項英、蔡和森、惲代英、楊之華和李立三等親自為工人講課,啟發工人覺悟。短短几個月,滬西工友俱樂部就成立了19個工人小組,團結工人達2萬多人,為中國革命播下了火種。從此,“北有長辛店,南有小沙渡”,小沙渡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初心之地”。,1925年2月,內外棉八廠日本領班開除工人50名,激起工人憤怒。鄧中夏、劉華等即以滬西工友俱樂部名義,領導全市22家日商紗廠工人聯合罷工,這是日商紗廠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反帝大罷工。5月,內外棉七廠工人又與資本家發生勞資糾紛,工人領袖、共產黨員顧正紅挺身而出,斥責日本老闆,日本大班悍然向顧正紅開槍,顧正紅當場犧牲,由此引發了轟轟烈烈的五卅運動。,1929年春,中共中央機關派一大批地下黨員深入小沙渡,醞釀組織工人鬥爭。中央秘書、機要交通員黃慕蘭曾被派往內外棉十三廠當學徒工,據她回憶:“早晨五點半就要起床,趕着排隊進廠。工廠5點55分拉汽笛,汽笛聲響完了就把大門關上,你再要進去就是遲到。遲到了要記過,如果遲到幾次就要受處罰、扣工資甚至被開除,因此誰也不敢遲到。在12個小時的工作當中,沒有休息時間,連中午飯也是輪流去吃,人停車不停,上廁所頂多只允許幾分鐘的時間……女工們除了拚命地幹活外,經常要被工頭呼來喝去,甚至打罵。工頭們對於年輕的女工,有時還要說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話,甚至動手動腳地調戲侮辱,姐妹們也只能忍受。”(《黃慕蘭回憶錄》)中共地下黨的親身實踐,為中國革命的深入發展做了鋪墊。,驚心動魄的小沙渡路,從地圖上看,小沙渡和小沙渡路,背靠蘇州河,形狀很像一把鑰匙。小沙渡是鑰匙之尾,小沙渡路則是鑰匙之頭,直插租界腹地。這裏人員混雜,各式房屋參差不齊,很適合出生入死的地下黨開展活動。,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周恩來、鄧穎超夫婦歷盡艱險,曾幾次在小沙渡隱居。鄧穎超後來回憶說:我們在上海,“經常搬家,有的地方住半個月,有的地方住一個月,有的地方長一點,但住一年就了不起了。每住一處,改用一個名字。名字隨我們起,二房東只要給錢就行”。1928年,他們住在小沙渡路遵義里(西康路24弄),中央秘書處一度也設在這裏。,1928年春,時任中央秘書長的鄧小平和張錫瑗在上海結婚。半年後,他們搬來與周恩來、鄧穎超同住。周恩來夫婦住樓上,鄧小平夫婦住樓下。據鄧小平晚年回憶:“我同周恩來、鄧大姐、張錫瑗住在一個房子里。那時我們特科的工作好,得知巡捕發現了周住在什麼地方,要來搜查,他們通知了周恩來,當時在家的同志就趕緊撤了,但我當時不在,沒有接到,不曉得,裏面巡捕正在搜查,我去敲門,幸好我們特科有個內線在裏面,答應了一聲要來開門。我一聽聲音不對,趕快就走,沒有出事故。以後半年的時間,我們連那個弄堂都不敢走。”(毛毛《我的父親鄧小平》)鄧小平所說的“房子”,應該就在遵義里。,1929年,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是李立三)曾創辦過半公開的《環球》半月刊,根據共產國際通訊,介紹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環球》的發行者地址,署為“上海小沙渡路804號”。同時,中共中央另一個刊物《紅旗》,其印刷所也曾設在小沙渡。中央機關遷往瑞金后,小沙渡路還曾是中央文庫秘密地點。文庫負責人陳為人曾租下合興坊15號(西康路560弄15號)的石庫門房子,將無法運走的20餘箱兩萬多件中央檔案,完整地保存了下來。,1931年4月,顧順章叛變。中央緊急安排總書記向忠發離開善鍾路寓所,搬到小沙渡路,與周恩來夫婦同住。6月,向忠發被捕,隨即叛變。得知向忠發被捕后,已經轉移的周恩來曾設法組織營救。中央特科人員化裝成小販守候觀察,“到夜裡一點鐘左右,看見一個人戴着手銬腳鐐,領着巡捕房的人來了,直接就用鑰匙開了恩來家的門闖進去……很明顯,這帶了巡捕前去抓恩來的叛徒只能是向忠發,而不是別人”。(《黃慕蘭回憶錄》)據同時被捕的陳琮英回憶:“為了證實這個消息是否準確,周恩來同志親自到小沙渡後頭的高堤上,這個地方能看見他住房的後窗戶,只見窗帘拉開(這是暗號),曉得出事了。向忠發確實叛變了。”(陳琮英《我所知道的向忠發被捕與叛變》),文學敘事中的“印痕”,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起,小沙渡和小沙渡路即為作家們所關注。工人運動的傳奇和革命者的足跡,是進步文學的敘事情節。,1929年,茅盾寫成長篇小說《虹》,1930年由開明書店出版。他在《〈虹〉跋》中曾明確表示,這部小說創作,是“欲為近十年之壯劇,留一印痕”。這一想法,反映了當年進步作家的價值取向。《虹》描寫了女主人公梅行素由青年學生轉變為革命者的歷程。在茅盾筆下,梅行素既孤傲,又對蓬勃發展的工人運動充滿激情,她對女友說過這樣的話:“綺姊,你來的機會不壞,時代的壯劇就要在這東方的巴黎上演……”“真正的上海的血脈是在小沙渡……這些地方的蜂窩樣的矮房子里跳躍!”小說結尾,寫到五卅當晚,梅行素參加罷工行動,警察的消防水龍沖濕了她的衣衫,她像“一座裸體雕塑”……在這個過程中,梅行素完成了從孤傲女性到罷工女英雄的蛻變。,恭弘=叶 恭弘聖陶的短篇小說《在民間》,發表於1926年的《新女性》創刊號。小說以兩位女學生薑女士和龐女士為主角,講述了她們為女工上課的故事。在去紗廠的路上,兩人異常興奮,互相鼓勵:“從今以後,我們混和在她們裡邊了,犹如鹽溶化在水裡。我們想到什麼,就該給她們講起,彷彿對待親愛的姊妹和知心的朋友一樣。”“從此再也沒有什麼‘她們’‘我們’的界限,說起‘我們’,我在內,你也在內,現在正要去見面的那些人也在內。”到了紗廠,她們受到了女工們的熱烈歡迎,被稱為是“天上的仙人”。這篇小說,雖然沒有指明紗廠的具體方位,但從全文來看,應該就在小沙渡。據恭弘=叶 恭弘聖陶兒子恭弘=叶 恭弘至善分析,這兩位女生都有原型。“她們倆同乘一輛黃包車,從面容的描寫來看,靠左邊姓姜的那位,原型是我母親;靠右邊姓龐的一位,原型是楊之華阿姨。”(恭弘=叶 恭弘至善《父親的長長一生》)另據史料記載,楊之華1924年任中共中央婦女部長,並任滬西紗廠工人夜校教員。當年,她在上海大學學習時,常去小沙渡為工人上課。,丁玲的短篇小說《一天》,寫於其丈夫胡也頻被捕犧牲后不久(1931年春),刊於當年《小說月報》第22卷。雖然也是描寫青年大學生到小沙渡工廠活動,但全篇小說調子低沉、灰暗,與《在民間》的明朗風格完全不同。小說開始,描寫大學生陸祥“為了一種自覺,一種信仰”,奉上級指示去小沙渡。一路上,“陽光太好了,可是天色卻為煤煙染的(得)很污濁,很黯淡,空地上堆滿了細碎的石沙,反映出一些油畫上的顏色。”當他走到大自鳴鐘附近,忽然,鐘聲響了:“當!當!當!……十二點了,於是遠遠近近,成千的汽笛就嚎叫起來,大的煙筒里噴着濃黑的煙,鐵欄邊涌着那些齷齪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急忙地跑回家去……這異常荒僻的馬路上,就塞滿了亂糟糟的人影。”這“齷齪的人群”“亂糟糟的人影”,為陸祥的小沙渡之行蒙上了陰影。果然,到了工廠,陸祥並沒有受到工人的熱情接待,反而受到了冷遇。有一位大漢見到他,甚至把他當作小偷,還逼迫他當場下跪……這個結局,多少有點令人沮喪——它反映了革命者遇到的挫折和困難,也是丁玲當時的真實心境。,夏衍的《勞勃生路》,刊於1931年10月23日出版的“左聯”機關刊物《文學導報》。這是一篇記述“滬西民眾在勞勃生路大自鳴鐘下自動召集反日大會”的報告文學,副標題為“日商內外棉紗廠‘壁報第十號’號外”。全文以白描的手法,報道了工人集會演講、痛毆日捕,最後遭到鎮壓的過程。其中有幾個細節十分生動。例如,一個平日在內外棉四廠“調笑女工,搜查工友,極為苛刻”的日捕,此時“勢孤力竭,逃入小沙渡路勞勃生路口的晉泰紙煙店內,旋被群眾拖出,在某布店前面飽以老拳”“該捕眉間流血,衣服破碎,嘴唇青腫,已無平日驕橫之態”;又如,日本兵前來鎮壓,工人死傷無數。工友楊阿四被刺傷,“右手食指折斷,呼痛不絕”,當被問到“你打傷了之後,一家老小怎麼辦”時,楊阿四回答:“不打傷也要餓肚子的,現在……餓死就算了。”此時,周圍“老幼哭聲甚慘,話聲全被打斷”,這段描寫,令人淚目。幾年以後(1937年),夏衍又以一出話劇《上海屋檐下》,演繹了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入獄8年後的匡複獲釋后,到好友林志成家尋找妻子,忽然發現,妻子楊彩玉已與林志成同居……該劇雖不是以工人運動為主線,但在劇中匡複和楊彩玉有一段對往事的追憶,當年他們夫妻恩愛、相濡以沫,夏衍為楊彩玉設計的台詞是:“我們在小沙渡路的時候……”可見,對於小沙渡和小沙渡路,夏衍一直印象深刻。,1943年,小沙渡路被改名為“西康路”。從此以後,“小沙渡”這一地名漸漸被湮沒。然而,小沙渡和小沙渡路的“壯劇”,卻在現代文學敘事中留下了永久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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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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