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餐桌上的中國史》這個書名,很容易推斷出,此書中的內容與歷史悠久的中國飲食有關。實際上,市面上此類書籍並不算鮮見。畢竟早在上個世紀末,煌煌六卷本的《中國飲食史》就已面世了。既然如此,新近出版的《餐桌上的中國史》又有什麼獨到之處呢?,答案可能是此書的作者。雖然《餐桌上的中國史》是本引進書,但作者張競先生其實是中國人。他出生於上海,1985年赴日,“迄今在日本居住了30多年,人生的一半以上是在日本度過的”,並在日本從事教育研究工作多年,出版了日文著作近20部。這本《生於餐桌上的中國史》原本也是張先生用日文寫給日本讀者看的。張先生身處東瀛,常年接觸一衣帶水而“似同非同”的異國文化。大約也是因為切身體會到了這種文化間的微妙差異,《餐桌上的中國史》對中國飲食的觀察,就顯得頗有些思路新奇了。,比如,書中提到了一個國人日常不太會注意到的細節:中餐里隨處“可見整隻動物原形製作的料理。豬蹄一般是整隻紅燒的,蒸整雞或蒸整隻甲魚都是很常見的菜肴”,這與日本料理中“除了魚,在烹調時不留下動物的原形”的做法大異其趣。當然,從據說是復原了江戶時代飲食的日本電影《武士的菜譜》里出現的“雉雞展翅”這道菜的情況看,日本是否一直如作者所言似乎尚可推敲,但中餐的情形的確如此。,這樣的差異是從何而來呢?作者認為,這是因為中國的飲食習慣也與祭祀慣例有密切關係。古代祭祀天、地、祖先時,都供奉做好的菜肴。諸如豬、牛那樣的大型動物,整隻拿來烹飪有很多不便。也許出於這樣的原因,後來簡化成將頭、身體、腿等部位完整地烹飪後作為供品。近代以後,在親人的葬禮上或祖先的忌日,也都使用燒煮好的全雞、全鴨。祭祀結束后,供品自然就成了參与祭祀的人們的食物。從民俗看,作者在書中的這一解釋確有合理成分。比如過去江南的漁民,在開捕之前要置辦“豬頭三牲”(豬頭、魚和雞)敬“灘神”,接下來將“豬頭三牲”之類的祭品吃個精光,次日便開船捕魚。如今這個習俗雖然已經消亡,但還在江南一帶的口語里遺留下了一個常用的詈語(“豬頭三”)。,《餐桌上的中國史》提到的另一个中日飲食文化的差異是,“在日本,筷子橫着放是常識,但在中國一般是直着放的”。作者梳理了歷代文字、圖畫的記載后發現,在宋元之際,筷子在中國發生了從“橫擺”到“豎放”的演變。在作者看來,這樣的變化與元代的蒙古族統治者入主中原有關。“品嘗蒙古菜時可發現,餐刀就是縱向擺放的”。“移居過來的人們仍保持着用刀的習慣,自然也會將筷子同餐刀一樣縱向擺放。即使是在文化中心的宮廷,上至皇帝、遊牧民族的高級官僚們也在無意識之中將筷子縱向擺放了”。,書中同樣也提到,中世紀著名的旅行家馬可·波羅在自己的《遊記》里根本沒有提到筷子的存在。考慮到他與元朝宮廷的親密關係,當時元代宮廷已經用上筷子的說法就變得有些可疑——不然馬可·波羅不可能不注意到這兩根神奇棍子在餐桌上的存在。但說到底,筷子的擺放方式還是可能與遊牧民族有關。作者提到了另一個顯得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宋代之後,從遊牧民族傳入中原的“胡床”演進而來的椅子開始普及,取代了歷史悠久的“席地而坐”。與椅子配套的是高高的桌子,而筷子的橫截面一般是圓形。如此一來,“在使用桌椅的生活中,將筷子縱向擺放,就可避免筷子從餐桌上掉下來”。這的確也是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不易察覺的“冷知識”。,《餐桌上的中國史》以時間為序,講述了從先秦時代直至如今的中國飲食的一些有趣變化。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說的那樣,“在天地變換、王朝更替、民族文化衝突與融合的歷史中,無論是食材、烹飪方法,還是飲食禮儀,中國人的餐桌一直處於一種動態的變換之中。只是這種變化是緩緩發生的,人們不太注意而已”。所謂傳統食品,其實歷史並不長久。比如以辣著稱的川菜湘菜,都是16世紀辣椒(原產美洲)傳入中國之後才“變辣”的。對於飲食傳統,作者還舉了東瀛的一個例子,日本人如今有在立春前一天吃“惠方卷(一種壽司卷)”的習慣,但這一“傳統”其實是“711”便利店在世紀之交推出的商業促銷手段。“這是個很好的例子,要炮製一個‘文化傳統’甚至不需要10年時間”。同樣,縱觀全書,求“新”、求“變”才是中國飲食的最大特徵,畢竟“菜肴雖然是民族文化的顏面,但即便是激進的文化民族主義者,也不會拒絕外來的食物。現實中很少有人只吃傳統的菜肴,而絕對不碰來自異域的菜肴”。,正因為中餐一直處在不斷進化的過程之中,一些古代菜肴的失傳亦在情理之中了。作者在書中指出,流傳至今的很大一部分古代飲食記載反映的其實是“具有文字記錄能力的”文人的飲食生活——“他們雖無法享受王公貴族的奢侈飲食生活,卻會在飲食中反映自身的世界觀,或在飲食中追求自己獨特的審美意識”。,宋代就留下了這樣一本《山家清供》。“從其記錄下來的烹調方式,可大致推測出當時有哪些流行的烹飪方法”。裏面有一道“驪塘羹”引起了作者的注意:“湯將蘿蔔和蔬菜切細,用井水熬到幾乎化開,看上去綠白相間。飯後飲用,美味無比。”從中可以發現一點,“宋代的湯和現代的湯還有一點不同的是,湯里基本不加油”。不僅如此,同樣出現在《山家清供》里的“酒煮玉蕈”也是將新鮮的香菇洗凈後用少量的水煮,待燒熟后加入上品的酒,再煮。這道菜一點食用油也沒用。,用作者的話來說,“這樣的烹任方法現代已無從設想了”。“驪塘羹”與“酒煮玉蕈”兩道菜自然也就失傳了。而這就涉及所謂“禮失求諸野”的問題了。《餐桌上的中國史》提到,在日本料理里還有與宋人類似的做法。比如“日本料理中烹飪竹筍、香菇時不太用油,常用煮或蒸的方式來加工”,“竹筍煮后按原樣就端了出來”。與此同時,“(懷石料理的)湯端出來時,見到如白開水般透明的湯中,一塊白色魚肉沉在湯底,吃驚不已,心想這道菜一定不好吃。執箸品嘗時,意外的味美意深”。,作者頗有惋惜之意,竊以為大可不必。日本在歷史上一直扮演着文化模仿者的角色,古代學習盛唐自不待言。到了二戰之後,則像小津安二郎導演的電影名作《秋刀魚之味》里的台詞所說,“什麼都學美國”。正因如此,日本從唐代學去的飲食技法至今尚能保持原貌。於是宋代之後中國飲食可以繼續演化(比如“炒”成為主流烹飪方式),而舶去東洋的唐代飲食則成為文化“化石”。《餐桌上的中國史》提到,“縱觀歷史,淘汰的總是乏味的食物,而留下的總是美味佳肴”。現在的中餐“湯汁濃郁、口味厚重”,誰又能說,這般滋味不如昔日的清湯寡水呢?,中餐出於求新嘗鮮的“進化”至今仍在進行。當代中餐的一個顯著變化來自西式快餐的衝擊。《餐桌上的中國史》里講述了以麥當勞為代表的西式快餐剛進入中國市場時的情況,“不僅銷售額直線上升,而且在很短時間內就進入了市民的生活。隨後店鋪不斷增加,中國主要的大城市都陸續開設了連鎖店。每家店都是顧客盈門,據說世界範圍內銷售額最高的連鎖店就是中國的店鋪”。但中國飲食經受住了這樣的衝擊,雖然“榮華雞”挑戰“肯德基”最後以失敗告終,但隨着時間的推移,西式快餐終究跌落神壇。,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確如作者所言,“肯德基最初在中國並沒有產生‘便宜貨’的印象,就是招待親戚朋友,也會到肯德基來用餐”。但誰都清楚,這種情況如今早已不復存在了,“肯德基”“麥當勞”已經回到了它們的本來位置——聊以果腹的快餐,僅此而已。這與其說是它們的口味突然變得不受中國人歡迎,毋寧看作中國飲食依舊具有旺盛活力的表現。因為中國人的餐桌上的變化,從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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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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