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站平台_生活像一面斜坡 詩歌是陡峭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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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計兵的一天是從早上五點半開始的,他每天都會拉開自家雜貨鋪的大門,迎接清晨的第一波客人;上午十點半,騎上電動車去送外賣,一直到下午兩點結束;回家吃飯,休息兩個小時;下午四點左右再去送外賣,到深夜的十一點才收工。,3月2日,江蘇崑山的最高氣溫為13攝氏度,在太陽的照射下,王計兵換上薄棉襖,騎着電動車,也不會覺得冷。我和他就約在了當日下午兩點聊天,原因是“過午兩點的時間段,送餐高峰結束,相對從容”。,我問他剛才中午時段送的單子多嗎?他笑着說這算是淡季,還可以,賺了八九十塊錢。2018年秋天,王計兵開始送外賣,至今行程累計達15萬公里,“相當於沿着萬里長城跑了15個來回”。多年以來,他利用趕時間的間隙,在煙盒上、廢報紙上、書本上寫下一首首詩歌,甚至“有次寫在自己的一隻袖子上,密密麻麻,滿滿一白袖子”。他累計創作了4000餘首詩歌,有些被偶然傳到網上,單首詩歌的閱讀量多達2000萬人次,被讀者譽為“真正勞動者的詩歌”。,採訪中,王計兵雖然沉默寡言,但一聊到詩歌或是寫詩的經歷時,從他的口中總能聽到一些詩意的表達,“送外賣像是突然之間給我打開了另一片天空,像是一間房子開了好多個窗戶”“在夜晚送單的時候,路過漆黑一片的地方,只能聽到自己電瓶車在路上走的沙沙聲,我會感到整個世界都在向我擠壓,我會有一種正在劃開天地的感覺”“詩歌是件體力活”……,前不久,王計兵的個人詩集《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出版,王計兵在書中直言文學拯救了他,他寫道:“幾十年來,除了父母,沒有任何人比文學陪伴我的時間更久。文學是我心裏的一口人,是我最親密的人,無話不說的人。”,請叫我王計兵,我明明一動未動,名字卻跑丟了,你可以叫我:上一個,也可以叫我:下一位,的確,文學拯救了王計兵。,初遇文學時,王計兵已經19歲。1988年初,春節一過,他便隨建築隊坐着火車去往瀋陽,是建築隊里最年輕的农民工,他無法融入中年人談論的話題,“我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陷入一種孤獨”。每晚放工后,工友們會去附近公園散心娛樂,而王計兵則發現了自己不同的消遣方式——閱讀。“那時流行路邊書攤,在舊書攤旁邊看書是不收錢的,我總是坐在那裡看書,等工友們回來。”每天如此,但王計兵遇到什麼書就讀什麼,時常一本書沒讀完就要回建築隊,第二天再去看的時候,書就不見了,只能再讀下一本。,一次,王計兵偶然讀到一本西班牙的武俠小說,一章還未讀完就回隊了。翌日再去書攤,這本小說卻被買走了。“我覺得挺神奇的,一個外國人竟然也寫武俠小說。所以,我那時突然產生一個想法,如果有沒看完的小說,我就自己試着續寫一下這個故事。到後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都續寫沒看完的小說,少則三五百字,多則一千多字,夾雜着自己的一些感受和聯想,用日記的方式記錄下來。寫完第二天,我還會去對照一下,看看情節是不是那樣發展的。”王計兵笑道。,兩年後,王計兵回到家鄉江蘇邳州,在沂河撈沙,這是王計兵認為的前半生最艱苦的日子。“人長時間地浸泡在流水裡撈沙,沙子不停地和身體發生摩擦,像是砂紙一樣打磨着皮膚。一天結束后,手腳都往外滲着血,十指連心,那種疼像是傷口上撒着辣椒粉。”王計兵回憶道,那是他最迷茫的一段時光,他想不通“這一輩子為什麼要這樣”。,儘管如此,王計兵還是惦着讀書和寫字。每次去集市上,他都要從舊書攤買回去許多書。那年冬天,他還沒有禦寒的毛衣,父親給了二十元讓他去買毛衣穿,結果他前後去了三次,買回的卻是三袋書。父親無奈,只能親自去集市給王計兵買毛衣。,1991年,一次偶然的機會,王計兵看到了雜誌扉頁上的投稿地址,“像一個溺水者發現了一塊木板一般興奮”,他試着將小小說《小車進村》投了出去,結果一投即中,編輯回信:寫得很好,要堅持,很有希望。父母在一旁看到笑了起來,還將此事向街坊鄰居炫耀起來,“像是我考上了大學一樣,他們以為我要出人頭地了。”,好景不長,隨着短篇小說發表,村裡人看到后便能一眼認出文中原型,也因此得罪了鄰里鄉親,有人甚至還和王計兵的父親發生了爭吵和拉扯。王計兵卻不以為然,心裏默默想着,下一次要寫一部長篇小說。,寫給自己的句子,你的人生是輕的,因此向上,可往事很沉,所以你終將低於塵埃,村裡人都說王計兵魔怔了。,到了春天,桃花正盛,王計兵的父親承包了一塊桃園,讓他在桃園中看守。王計兵清楚地記得那個桃園中的小屋是父親用玉米稈建起來的,“小屋尖尖的、小小的,裏面只能放下一張桌子和一條鋪在地上的席子。”王計兵每天完成撈沙之後,回到小屋,埋頭寫作,“從桃花盛開到大雪紛飛”,小說也逐漸寫到了二十萬字。,村裡謠言四起,認為王計兵沉迷於此,身體越發消瘦,精神已經不正常了。王計兵多次被父母阻止創作,但他並不理會。之後,王計兵的小說寫到了人物的喪親之痛,為了更好地感受人物的情感,他竟真的穿上了白色的衣服和鞋子,模擬披麻戴孝,剛好被村中的老奶奶撞見。這一行為被告到父親跟前,“一時間徹底激怒了父親”。,翌日晚上,王計兵撈沙之後依舊返回桃園,卻不見那座小屋,更是遍尋不着日夜創作的二十萬字的小說手稿。王計兵追問父親,卻得到了一句“沒看見”,他再次返回桃園,將翻新的泥土扒開,看到了一堆紙灰。“我感覺1992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而漫長。”王計兵說。此後兩個月里,他與父親沒有說過一句話。又過了一個月,王計兵結識了現在的妻子,他與父親進行了唯一一次的促膝長談,他答應父親,此後要安心生活,再不寫作。第二年,王計兵結婚,與妻子一同踏上了遠去新疆的路。,王計兵沒有聽話,仍舊按捺不住寫作的衝動。“我還是提起筆重新開始記錄所想所感,每當我寫出一些閃亮的句子,都會興高采烈地念給我妻子聽。一開始,她還會敷衍一下,之後則表現出一種反感。在她看來,男人要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寫作是心思狹隘的行為。”王計兵被潑了一盆冷水,“生活中最近的人至此成為我寫作中最遠的人”,之後每天他都會悄悄地把自己想說的話記錄下來,寫完讀一遍給自己聽,最後隨手丟掉。,如今回想起來,王計兵難免感慨一句“往事很沉”。2017年他回家探親,其間接到了徐州市作家協會的電話,被父親聽到。“父親沉默了好久,然後說我耽誤了你這麼多年。”王計兵一時語塞,沉默之後,轉移了話題。,我喜歡把父母寫進詩歌,我喜歡這種感覺,父母在,我就不會淪為文字的孤兒,多年以來,王計兵都在以各種方式偷着寫作。,自新疆回鄉后,王計兵與妻子收購了一台二手翻斗車,與另外十三人組成了翻斗車隊,在山東的各種工地打工。一晃就是七年,其間王計兵每天晚上都會記錄下當天發生的事情。“我還會添加一些自己的見解,有意識地進行一些文學化的處理,更接近小說的感覺。”王計兵解釋道,他完成一篇就會念給工友聽,而後隨手將文稿扔進灶台,工友們有時也會在早上點燃這些紙,做引火之用。,此後,車隊解散,2002年他和妻子又前往崑山打拚,曾開過租書攤,又去賣水果,甚至是拾荒,到2005年才安定下來開了一間雜貨店……種種經歷,都沒打斷過王計兵關於寫作的想法,哪怕是寫完即棄,他仍要偷着寫作,直至現在,王計兵對那些被丟棄的文字都仍感“愧疚”。,“拾荒”,是王計兵的一個筆名。2009年,王計兵有了電腦,逐漸走進網絡世界,也是他正式接觸詩歌的開始。“其實,我之前只讀過汪國真的詩,對詩歌並不了解。但我當時上網的時候,在論壇發過一些自己寫的很短的散文。有一位網友說我寫的是詩,特別熱心地幫我斷句,我才開始對詩的創作有了意識。”王計兵回憶到,他把每一個評論他的詩歌的人都稱為“師傅”,感謝網友們的指點,認為自己的詩是吃“百家飯”,逐漸“成長”的。,當創作詩歌時,王計兵無法忽視他的父母和故鄉,每每想到他們,尤其近兩年父母接連逝去之後,王計兵頻繁地將他們寫在詩歌里。“父母過世對我的衝擊非常大,我幾乎是不間斷地為他們創作,一口氣寫了145首詩。熟悉我的老師們都說我的寫作風格的轉變就是從這一階段開始的。”,詩集《趕時間的人》中,第二部分“我母親名叫包成珍”收錄了他為父母創作的詩歌。例如“青年時我的父親身負重傷/母親,您不是媳婦是勞力/五十四歲中風偏癱,母親/您不是女人是病人”“父親走在前面/我稍後一些/父子倆仍然很少交談/一如小時候/父子倆默默走在放學的路上”“一張臉皺紋縱橫/另一張臉正在皺紋縱橫/一條河流正在接近另一條河流”“我喜歡這種感覺,父母在/我就不會淪為文字的孤兒”……,“我在15歲之後,每一年和他們聚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我和父親的關係是很傳統的,就像詩里寫過的那樣,平時我倆一起散步,我都會慢一步跟在他的後面。母親讓我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就算在她身旁什麼事情都不做,就是想多跟她說說話,哪怕是一些毫無意義的話。”王計兵感慨道。,“一條河流正在接近另一條河流”,王計兵很像他的父親,他對兒子也同樣沉默着。王計兵與兒子不聊詩歌、不聊寫作,但有一次王計兵偶爾看到兒子的朋友圈,“老爸寫詩還是挺絕的”,王計兵很開心,可父子二人仍舊不會面對面談論這些。,趕時間的人,每天我都能遇到,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用雙腳錘擊大地,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對王計兵來說,外賣員是一份輕鬆自由的職業。,自2018年秋開始,迫於網購給實體店的壓力,王計兵開始送外賣,這一職業讓他有自由的時間感受生活和創作詩歌,他甚至喜歡接遠程的外賣單,只因為可以在路上有不同的感覺。“在夜晚送單的時候,路過漆黑一片的地方,只能聽到自己電瓶車在路上走的沙沙聲,我會感到整個世界都在向我擠壓,我會有一種正在劃開天地的感覺。”王計兵曾寫道:“夜晚為我讓出空間來/所有的夜色都是我的襯托/我聽到有人說/看,那個外鄉人。”,在送外賣的路上,王計兵也遇到過危險情況。一次,他在鄉下小路上騎行,草叢里突然躥出來一隻狗,將王計兵撞倒在地,甚至險些翻進路邊的河道。還有一次雨中送餐,路面濕滑,王計兵經過一座天橋,下坡時下意識捏了剎車,卻導致車輛失控,他也從天橋的斜坡上翻滾下來,因此扭傷了腳踝,在家休息了一個星期。儘管如此,這仍是王計兵做過的最輕鬆的職業。,此外,送外賣爭分奪秒的趕單情況也時有發生。“我曾收到過一個外賣訂單,爬上六樓以為送達時,才知道顧客留錯了地址。之後他又給了我一個新的地址,仍然是錯的,我只能又一次聯繫他,他又給了我第三個地址。最後一次爬上六樓,才送完餐。但是,之後的三個訂單全都超時了,我只能一一向人家道歉。”王計兵講道。此事過後,王計兵寫下了詩歌《趕時間的人》:“從空氣里趕風/從風裡趕出刀子/從骨頭裡趕出火/從火里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用雙腳錘擊大地/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再怎麼忙碌,王計兵在送外賣的時候,也從未停下思考和感受。“儘管大多數情況下跟人的交流並不會很多,甚至不用交流,訂單就可以結束。有的顧客不接電話,外賣要放門口,或許顧客就在門后,但是只要用心感受,每一單外賣給我的感受都會不同。”王計兵會藉由顧客的態度和行為展開想象,他解釋道:“如果是很謹慎的顧客,語氣或神情都有很高的警惕性,我就會通過他們的態度感受到自己,讓我產生聯想,比如在這種情況下,我會想象自己是一件危險的物品,以至於讓他們如此防備着。”,我笨拙地愛着這個世界,快三十年了,我還沒做好準備,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詩歌,是件體力活。,最開始送外賣時,王計兵一有靈感就會趕緊拿出紙筆,緊急記錄下來,害怕腦海中的句子稍縱即逝。可是,在一次外賣經歷之後,王計兵徹底地改變了這一方式。“一位女孩在拿完餐之後,關門時我發現她的關門聲特別特別小,當時腦海中想到了一個句子,就趕緊從六層跑下去拿紙筆要寫下來,結果到了樓下,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我又一次跑上六樓,回想剛剛發生了什麼,卻再也想不起來那個句子了。後來,我就回去寫了《詩歌是件體力活》。”王計兵講道,此後他便用微信直接記錄靈感,將句子發給父親生前的微信上,“雖然他的微信再沒有回應了,反而更能激發我想說話的渴望,就像跟他聊天一樣。”,在王計兵看來,送外賣帶給他最大的感受就是突然之間給他打開了另一片天空,就像一間房子開了很多個窗戶。“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看外面,甚至說有時候我會跳脫出去,作為一個旁觀者,反過來去觀察自己,然後給自己定位哪一些人是正確的,哪些想法是錯誤的。”,有一次,王計兵將餐送達地點,一位醉醺醺的壯漢開門取餐,顧客卻打來電話說地址寫錯了,寫成了前男友的地址,讓他送到新的地址去。無奈,王計兵只能再次敲門索要外賣,不料卻被醉醺醺的男人一把揪住衣領,在房間里來回拉扯。“他的力量非常大,我幾乎昏厥,幸好有一個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從中勸誡,把外賣悄悄遞給我了,我才得以脫身。但想起那個男人眼含熱淚,我也不再感到委屈。把外賣再送給女孩之後,我和她說,他好像挺在乎你的,這句話讓女孩瞬間紅了眼眶。”王計兵回憶道。,王計兵認為,即使真受了委屈,他也會給對方找一個開脫的理由,“現實生活中,他們可能比我更痛苦”,而這些經歷只要能以作品作為交換,王計兵就認為是值得的。詩歌《請原諒》的靈感來源於此。“請原諒,這些呼嘯的風/原諒我們的穿街過巷,見縫插針/就像原諒一道閃電/原諒天空閃光的傷口/請原諒,這些走失的秒針/原諒我們爭分奪秒……請原諒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時仍有星星在閃耀/生活之重從不重於生命本身。”,根據自身經歷和平時的觀察,王計兵認為世間萬物都是大地的子宮,一切都是在孕育之中,所以,自己遭受的苦難和感受的幸福甜蜜都是孕育之中的條件。“生活中的磨難只是人生的其中一面,而詩歌則是光線華麗的另一面。”王計兵騎上電動車緩緩駛上一個斜坡時,他想到了一個句子:生活像一面斜坡/詩歌是陡峭的另一面。,當然,在王計兵的詩歌中,不止一次表達過對生活的熱愛,如《你不知道我多愛生活》《美好人間》《我笨拙地愛着這個世界》……一次午後,王計兵的鄰居給他們送去了舊沙發,妻子興高采烈,開始計劃如何裝點着沙發,這些場景都被他寫入了詩歌之中:,鄰居送來的舊沙發/讓妻子興高采烈/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計劃着/給沙發搭配一個恰當的茶几……我笨拙地愛着這個世界/愛着愛我的人/快三十年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只能像鐘擺一樣/讓愛在愛里就像時間在時間里/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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