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的寫作與他(她)的身世經歷關係緊密,而一個傑出作家人與文的契合度似乎更甚。許多時候,它們甚至可以相互印證、互為解讀。作家蕭紅和她的作品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以“悄吟”為筆名,展現出孔武有力的文學世界,蕭紅之所以能夠被稱為傑出作家,在於她實踐着時代對作家的“立言”要求。她兩次到北京求學,思想上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熏陶。與同時代的許多作家不同,她有着強烈的女性自覺和強勁的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內涵寬廣,來源於一種對生命平等的珍視之心。這裏的平等,不僅有大時代文學所表達的男女平等,而且有身為知識女性與未曾受過教育的窮苦女性的平等。正是這樣的平民立場,使其文學展現出不同的面貌。,她的第一部小說《棄兒》寫出窮苦女性的悲苦處境,同時也寫出一個拋卻以往種種糾葛、已經覺醒女性的剛毅和勇猛。蕭紅髮表作品時用的是筆名“悄吟”,但《棄兒》的力度有着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其中包含着一個作家對大時代的呼應。,如果蕭紅只是一個專註於自身經驗的作家,那麼她會是另一個蕭紅。蕭紅的了不起之處在於,她的視野從來是由己及人,看到的不只是自己從舊家庭中走出來的陣痛與叛逆,以及為之付出的痛苦與艱辛。她看到的還有更廣闊世界中的女性,她們沒有反抗,逆來順受,但她們的種種忍耐與屈辱也並不能換來安穩與幸福。,《王阿嫂的死》寫的是王阿嫂丈夫被張地主逼瘋燒死,而自己也被張地主踢打,以致在產後死去,新生兒也未能活成,養女又成為孤兒的故事。小說中,王阿嫂最大的抗爭也只能是“哭”與“死”,她哭已死的丈夫,哭自己已死的心。蕭紅的平民視角顯而易見,小說中對人性惡的揭示是有力的,並且通過文學性的書寫呈現出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革命文學中的反封建主題,對於蕭紅而言,是從實踐和體驗中來的,而不只是從書本和理論中來。這使得蕭紅文學作品的平民視角與女性覺醒交錯在一起。她寫的窮苦人也是她自己,因有深刻的體驗,所以她的文字雖以“悄吟”這個名字“代言”,卻孔武有力。她是真如魯迅所言“將自己也燒進去”的作家。蕭紅在平民與女性的身份和命運的雙重關注中,將自己的文學打上不獨屬於自我天地的時代烙印。,以勇猛、怒吼式的文學,發出一位作家的吶喊,一個作家不可能也不可以遊離於他(她)的時代。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日本入侵,東北淪陷,蕭紅的出走與流離失所,除卻她個人反封建、爭自由的因素外,她的命運還裹挾着一個更大的家國背景,這就是1934年與蕭軍一起從哈爾濱到青島之後,蕭紅創作完成的《生死場》的心理起因。,《生死場》何以在家國破碎的年代里,如魯迅所言,給人“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原因在於作品本身的品質與氣度。,《生死場》從一隻山羊、一個小孩、一個跌步的農夫、一片菜田寫起,以十七節文字,繪出20世紀30年代初期東北农民生活的圖景。作品的鏡頭剪輯得很碎,沒有特別主要的人物或貫穿始終的故事,卻保持着生活原有的真實。這種散漫的寫法,使得小說呈現出無主角但場景明晰、無情節但細節動人的特點。如果只是狹義地將它視為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鋪陳書寫,就低估了作品的文學史價值。《生死場》所提供的意義更為豐富。比如,從十一節開始,作品寫到日本帝國主義對東北百姓的蹂躪,更寫出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着“有血氣的人”。老趙三這個曾經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人醒來了,他和大家一起流着淚,“在紅蠟燭前用力鼓了桌子兩下”,表達着自己的信念:“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是亡……亡國奴……”,蕭紅之所以是蕭紅,在於在那個家國破碎的時代,作為從東北逃亡出來的作家,沒有停留於對個人遭遇的控訴和對女性弱者形象的描摹,而是以一種勇猛、怒吼式的文學,向世界發出一位作家的吶喊。,離開家鄉越遠,蕭紅的故園之思越重,並且與故園之失糾纏在一起。她在以“生”“死”命名的小說中,借筆下人物吶喊出的“不當亡國奴”,激蕩起千千萬萬中國人的心聲,讓我們至今熱血沸騰,原因在哪裡?在於一位飽經滄桑、居無定所的作家對民族尊嚴的守護和對生命力量的禮敬。,21世紀之初我到青島,專門找到蕭紅、蕭軍1934年住過的舊址——觀象一路1號。走上石階,門上落鎖,無緣進入。他們在這裏只住了不足半年時間,卻分別寫出了《生死場》《八月的鄉村》。我長久地站立在那個門口,我要讓自己記住,就是在這裏,就是在青島,在那個飄搖不定、風雨如磐的歲月,白紙黑字,蕭紅替家鄉农民老趙三發出“不當亡國奴”的吶喊。蕭紅了不起。那年,她23歲。,以魯迅為精神偶像,力圖寫出《阿Q正傳》《孔乙己》之類的篇章,從文學創作的本質上來說,蕭紅是貼近魯迅的。這種“衣缽”傳承,可以從她的文學實踐中看出。1940年1月,她在香港完成了兩年前就開始寫作的《呼蘭河傳》。她在對兒時故鄉的回望之中,回歸了與《生死場》中救亡主題同等重要的啟蒙主題。,《呼蘭河傳》也是散點化透視,沒有結構主線,沒有中心故事,也沒有主角人物,而是日常生活場景的鋪陳與百姓命運的延展跌宕,有的是北方小城裡關起門來過日子的居民,還有圍繞這小城的一些外來討生計的人們,賣豆芽菜的、賣麻花的、賣涼粉的、賣瓦盆的、賣豆腐的,還有看火燒雲的。總之日子像河水一般平穩。,在這些“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之外,還有諸如跳大神、放河燈、唱野檯子戲、逛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等“盛舉”,特別是祖父與“我”共同擁有的後園,是一個孩子的自由世界。這裡有蜻蜓、螞蚱、蝴蝶,有櫻桃樹、玫瑰,有“蒿草當中開了的蓼花”。,但與這些景象在同一時空中的,還生活着小團圓媳婦,還有馮歪嘴子一家。這兩個章節體現着蕭紅的文學啟蒙思想。小團圓媳婦嫁到老胡家才12歲,親人的殘酷與看客的冷漠,聯合“謀殺”了一個活潑的生命。和魯迅一樣,蕭紅批判了這樣的精神麻木。,馮歪嘴子一家讓人看到希望。女人死後,留下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小的剛剛出生,馮歪嘴子在別人絕望或是看熱鬧的環境中,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這份能力沒有,他看着別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蕭紅的筆端留下一抹亮色:“大的孩子會拉着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來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這樣的句子,讓人強烈地感受到中華兒女的堅韌與強悍。在對故鄉的一份記憶中,蕭紅對養育她的祖父表達愛意的同時,也給了她自己曾經在離亂中失去的兩個孩子以文學的活潑生命。,在1941年的香港,蕭紅寫下《呼蘭河傳》《小城三月》《馬伯樂》這些啟蒙主題作品的同時,仍寫下不少關於救亡主題的篇章。在《給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中,她傳達出“在最後的鬥爭里,誰打得最沉着,誰就會得勝”的必勝決心。在《“九一八”致弟弟書》中,她對青年表達出自己的信心,“你們都是年青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內心充滿了力量,……你們都懷着萬分的勇敢,只有向前,沒有回頭。……中國有你們,中國是不會亡的。”這與她寫於1938年的《黃河》《汾河的圓月》《寄東北流亡者》等作品相呼應,顯現出一位作家與時代和民族的密切關係。尤其是《黃河》的結尾,對於“我問你,是不是中國這回打勝仗,老百姓就得日子過啦”的百姓之問,八路軍兵士回答是:“是的,我們這回必勝……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過的。”,從呼蘭縣出發,從哈爾濱到北京、青島、上海再到東京,從北京到上海再到臨汾、西安、武漢、重慶,直至香港,蕭紅一生是在漂泊中度過的。我們從《商市街》中即可了解她所經歷的一無所有和饑寒交迫,但無論在哪裡,無論是遷徙、離亂、飢餓、病痛,她都始終抱定這一信念。這是勝利的信念,也是對人的信念。,與這信念一起讓我頗感折服的,還有蕭紅文學風格的自由。當時多位評論家對她小說的散文化風格有着不同看法,蕭紅並不辯論,只是在與聶紺弩的一次談話中說:“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若說一定要怎樣才算小說,魯迅的小說有些就不是小說,如《頭髮的故事》《一件小事》《鴨的喜劇》等等。”聶紺弩追問:“寫《頭髮的故事》《一件小事》之類嗎?”蕭紅的回答相當率真:“寫《阿Q正傳》《孔乙己》之類!而且至少在長度上超過他!”這顯現出蕭紅的超越之心。她也的確試圖在寫作中加以踐行。,茅盾曾在1946年《呼蘭河傳》的再版序中寫道:“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它於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這種評判是公允的,但我不大同意文中隱約存在對蕭紅與大時代隔絕的判斷。的確,蕭紅是寂寞的。這寂寞的由來,並非感情上的一再受傷,或是對居無定所的厭倦,而是她在精神上一直是一個人的,一直與她所在的知識界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便於她進行觀察和審視。在最後的歲月,她一邊體味這寂寞,一邊仍在拚命寫作,她真正體味到了“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的滋味,這可能也是她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的身先死的“不甘”,這可能就是她死後想葬在魯迅先生墓旁的原因吧。,蕭紅去世時不足31歲。自1932年寫詩開始,到1942年1月,不足十年時間,她寫下了百多萬字的作品,而且還是在顛沛流離、貧病交加之中!這些作品,是她個人艱辛生活的見證,也是那個時代的女性對於國家、民族、人的精神的一份思想的貢獻。這思想,是她於生死場上跋涉而來的。,蕭紅不朽!,作者:何向陽 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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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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