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站平台_旅途中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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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是一個旅行家嗎?是的,在他廣闊複雜的頭腦世界里,他無疑是一個偉大的旅行家;在現實生活中,相較於同時代人,卡夫卡也已經走得相當多,相當遠,是一個樂於探索陌生世界、實踐健康生活方式和熱愛運動的時代新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太平歲月里,旅行和寫作是照亮卡夫卡公務員生涯的兩顆星,旅途中捕捉到的場景和人物,以獨一無二的方式被他編織進了小說世界里。,2023年的七月即將來臨,我們也將迎來卡夫卡140周年的誕辰。夏天正是卡夫卡出門旅行的好時節,他將走出熟悉的布拉格的廣場,甩掉保險局辦公室的繁瑣文件和家族商店的日常瑣碎,“成為一個在閃電般的列車中獨自旅行的孩子”。他將踏入陌生奇異的空間,沉浸於對新事物的印象中,並將他收集的印象魔術師般悄悄抖入他的小說世界,讓一百年後的讀者仍感驚奇和暈眩。,隨大流的觀光客,與同時代大多數人相比,卡夫卡確實已經走得相當多,也相當遠。,“我划船,騎馬,游泳,曬太陽,因此我的小腿肚不錯,大腿也不錯……”。熱愛卡夫卡的人總是愛屋及烏,把他日記書信里綿長的囈語當作知己心聲,把他日常生活中的怪癖當作天才的可愛與執着;一旦發現寫作之外的卡夫卡還有一兩項拿得出手的愛好,更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奔走相告。譬如2019年蘇黎世銀行的某個保險箱被打開,塵封一個世紀的一百多幅卡夫卡的親筆素描毫無預兆地面世,就有人驚嘆:“卡夫卡還是一位偉大的畫家!”再比如卡夫卡喜歡在波西米亞鄉野長距離徒步,還有過若干次出國旅行,於是學者、傳記學家或攝影家就前赴後繼地收集蛛絲馬跡,編撰出諸如《跟着卡夫卡去旅行》《卡夫卡在巴黎》《和卡夫卡一起去南方》之類的畫冊。但若據此稱卡夫卡為“旅行家”,就和把他推崇為“偉大畫家”一樣,是有些一廂情願,言過其實的。,但與同時代大多數人相比,卡夫卡確實已經走得相當多,也相當遠。巴黎,維也納,米蘭,威尼斯,維羅納,柏林,萊比錫,德累斯頓,這些歐洲著名城市都留下了K博士的足跡;北海,波羅的海,阿爾卑斯南麓的加爾達湖,也有他悠遊的投影。北方的清冷,南方的明亮,城市的繁華,山區的幽靜,擁有固定年假的卡夫卡都曾細細領略過。從卡夫卡的行蹤里,我們可以大致揣摩20世紀頭20年歐洲中層公務員的熱門旅行路線和消費水準——一種遠超當時普通工薪階層的度假療養方式。作為小說家的卡夫卡遺世獨立,而作為觀光客的卡夫卡卻樂於隨大流,最喜歡去的地方是瑞士阿爾卑斯山區和意大利北部。這位苦惱的布拉格保險局專員一旦踏上長途火車與輪渡,進入異國他鄉的空間,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姿態放鬆,心緒活躍,明信片也寫得調皮。比如1909年9月7日,卡夫卡在加爾達湖畔的里瓦度假,同行的還有他最好的朋友馬克斯·布羅德和他的弟弟奧托·布羅德,卡夫卡寄給小妹奧特拉的第一張明信片上寫着:“親愛的奧特拉,請在店裡勤奮工作,這樣我就可以無憂無慮地在此地度過愉快的時光,向親愛的父母問好,你的弗朗茨。”,每到一地,卡夫卡不會錯過當地的教堂,城堡,名人故居,在觀光之餘抓住一切機會游泳,似乎在旅途中,卡夫卡對自己身體的羞恥感減輕了很多。卡夫卡的好奇心絕不止於文學和藝術,他也熱衷於了解最先進的科技。和布羅德兄弟倆在里瓦度假之際,一則布雷西亞航空展的消息流傳開來,聽說幾位著名的飛行員也將趕來意大利,為公眾表演飛行藝術,幽靜的湖光山色頓時失去了吸引力,他們仨決定前往布雷西亞一睹盛事。飛行展的觀眾席里除了意大利的王公貴婦、政治名流,還有歌劇大師普契尼和著名作家加布里埃爾·鄧南遮。26歲的卡夫卡站在一張凳子上,飛行員路易·布萊里奧折騰了很久,終於成功駕駛着飛機從他頭頂飛過,“所有人都抬頭看着他,所有人的心都被他佔滿了。在距離地面20米高的地方,一個人被困在一個木製框架里,在與自願接受的,看不見的危險鬥爭。而我們站在下面,完全被排斥在外,空洞地看着他”——這是卡夫卡第一次目睹人類脫離大地的束縛,沖向藍天,心中充滿驚異和敬畏。而他的作家同行——個子不到一米六的鄧南遮則勇敢地爬進了飛機後座,請求飛行員科蒂斯帶他飛離地面,哪怕只是幾米高。,返回布拉格之後,卡夫卡火速寫就一篇兼具新聞報道與小說風格的作品《布雷西亞的飛機》,其中一段還提到了布萊里奧的太太:“年輕的布萊里奧太太擁有一張母性氣質的臉,兩個孩子緊跟在她身後。如果她的丈夫無法起飛,她就心煩意亂;一旦他飛起來了,她又感到恐懼;此外,她漂亮的衣着在這大熱天里顯得有點過於沉重。”卡夫卡也許已隱隱預感到,Angst(恐懼)這個德語詞會貫穿他之後的生活,而多年後飛行器技術的突破將讓整個歐洲大地在恐懼中顫抖。,兩年後的1911年8月,卡夫卡再度與布羅德結伴,去了瑞士、意大利北部和巴黎旅行。長途火車旅行給了這對好友朝夕相處,全方位觀察和了解對方的機會。卡夫卡心血來潮,提出與布羅德合寫一部旅行小說的建議:“不作記錄的旅行是一場不負責的,沒有自我的旅行”,布羅德欣然應允。於是,一部名叫《理查德和薩穆埃爾》的連載小說計劃誕生了。但布羅德高估了卡夫卡的耐心和合作的決心,他不得不像督促學生交作業一樣督促卡夫卡寫作。“學生”一開始還配合,到後來就各種理由拖延和敷衍。卡夫卡心裏也很委屈,因為他很快發現,合寫的東西是一種“被貫穿始終的寫作義務綁架了的產物”,他必須按照約定交出寫好的篇章,並在布羅德面前朗讀,這讓他焦灼不安。,“我和馬克斯肯定是兩種不同的人。擺在我面前的他的作品是我以及任何別的人都無法觸動的整體,儘管我非常欽佩這些作品,但他給小說《理查德和薩穆埃爾》所寫的每一句話都是和我這邊勉勉強強作出的讓步分不開的,這些讓步讓我在內心深處感到痛苦。”(1911年11月日記),卡夫卡心生一計,偷偷準備了一個筆記本,把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寫進這個秘密小本里,在布羅德面前則掏出另一個本子朗讀。布羅德對卡夫卡寫的東西越來越不滿意,最終失去了耐心。《理查德和薩穆埃爾》第一章在《赫爾德報》刊登之後,“未完待續”就再無後續。好在這場失敗的合作並未給兩人的友誼帶來影響。幾年之後,布羅德再次感嘆《理查德和薩穆埃爾》橫遭夭折的命運,卡夫卡卻輕鬆打趣道:“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這已足夠,幹嘛非要為此寫出精彩的文學呢?”,“療養院的常客”,在療養院的卡夫卡就像褪去了一層防備的硬殼,整個人變得舒展活潑。,1912年,卡夫卡寫信給新近結識的柏林女友菲莉絲,告訴她自己是一名“療養院的常客”。縱觀卡夫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年假旅行路線,最後一站總是療養院,是他提前數月就預定好的。20世紀中歐和南歐有幾家著名的崇尚自然療法的療養院,德萊斯頓的白鹿療養院、蘇黎世的埃爾倫巴赫療養院、哈爾茨山的榮博恩療養院、還有奧匈帝國的哈爾通根療養院,都曾接待過卡夫卡博士。誰能料到這位沒什麼名氣的布拉格業餘作家日後會成為該院歷史上最著名的客人呢?,1912年6月,憑着一張“消化不良、身體消瘦和神經性疾患”的醫生證明,29歲的卡夫卡得到了四周休假,比原定的假期還多出一周。他和布羅德先是去了趟萊比錫,拜訪當地著名的出版商,在布羅德的熱心張羅下,卡夫卡擁有了生命中第一個出版商。之後他倆踏上了嚮往已久的文學朝聖之旅——魏瑪。在此之前,卡夫卡已經讀過了歌德幾乎所有的小說詩歌和散文。讀歌德越多,他的不自信就越多,與其說歌德給了他榜樣的力量,不如說歌德成為了自我實現的巨大障礙。在魏瑪,他拜訪了歌德故居,當他如願以償地流連在這個頭腦中想象過無數次的聖地,卻變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竟對歌德故居門房的16歲的女兒瑪格麗特一見鍾情。接下來的日子里,卡夫卡魂不守舍,每天不是在歌德故居轉悠,等待時機與女孩搭訕,就是守在女孩可能經過的路口,連参觀席勒故居和游泳都提不起興緻了。好在幾天以後,這場莫名其妙的單相思就畫上了句號。載着卡夫卡博士的火車駛入了魔鬼與精靈出沒的哈爾茨山脈,他將在山下“榮博恩”療養院(Jungborn)的田園氛圍中找回情感與理智的平衡。,20世紀初,“榮博恩”幾乎成了歐洲新生活運動和裸體自然療法的代名詞,也是日光浴、空氣浴和素食主義運動的發源地之一。卡夫卡是自然療法的忠實擁躉,他如願以償地住進了四面開窗、還帶屋頂天窗的草地小木屋。德國傳記作家萊納·施塔赫在《卡夫卡傳·關鍵歲月》一書中對這家療養院有詳細的描繪:,“療養院的客人要盡可能裸身在院內活動。為此,管理者把院區進行了巧妙的功能分割:設有一個男子戶外活動區和一個女子戶外活動區,一個家庭活動區,還有專為‘害羞’的客人設的個人活動區……一道三米高的木牆把各個區分隔開來,從外面是看不出裏面情形的。當然,在餐廳、寫字間、講座室和與之相連的餐館‘艾克爾啤酒屋(肉食者的聚集地)’等公共區域,大家都穿着衣服。卡夫卡很受裸體自然療法的啟發,但對他而言,裸身意味着勇氣的考驗。在他的小木屋外,不斷有人赤裸着身體走來走去、坐着或躺在草地上,他卻好幾天都不敢不穿泳褲邁出屋子一步。穿泳褲違背了此地療養的原則,而且療養院還組織文體活動,諸如集體晨操、球類運動和唱歌。如果有人穿着泳褲參加,在人群中未免顯得格格不入。後來,卡夫卡發現,當他終於將自己瘦弱的身體曝露在眾人目光下,別人卻並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關注他。沒過一個星期,他就願意赤身裸體四處活動了。”,在療養院的卡夫卡就像褪去了一層防備的硬殼,整個人變得舒展活潑。他克服了羞怯,勇敢地走出小木屋,加入素不相識的人群,摘櫻桃,捆乾草,在長餐桌邊吃飯,與素不相識的鄰座閑聊;他妙語連珠,別人詞窮時,他總能找到最貼切的語言,故而卡夫卡博士很受大家的歡迎。興緻來時,他還會參加射擊比賽,或者加入牌局,甚至心甘情願地排隊等候美麗的俄國女人給他算命,算出他尚且過得去的事業心和可憐的愛情運。短暫的烏托邦田園生活是卡夫卡灰暗生命圖景中的點點星光,照亮了他缺乏詩意、糾纏不休的現世生活。,“孤獨”的旅行者,“成為一個在閃電般的列車中獨自旅行的孩子”。,卡夫卡還會巧妙地把因公出差與年度旅行相結合,這樣就能熬過興味索然的會務時光。1913年秋天,卡夫卡作為布拉格保險局的代表赴維也納參加三千人行業大會,他迷失在會議龐大的規模和漫長的會議程序里。而且,比起他心儀的現代主義先鋒城市柏林,維也納這座奧匈帝國首都瀰漫著一種末世的傷感和綺麗,虛浮與老套,這使他感到厭憎,他甚至覺得維也納是“丑”的。,但既然來了,怎能錯過維也納的咖啡館文化?卡夫卡在作家奧托·皮克的陪同下去了幾家著名的文人咖啡館:“貝多芬”“博物館”和“帝國”。他坐在咖啡桌邊如同一個幽靈,與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皮克對他說起種種文壇舊事新聞,換作別的外省作家,定是洗耳恭聽,恨不得削尖腦袋鑽進帝國首都的作家圈,成為呼風喚雨的《火炬》雜誌主編卡爾·克勞斯麾下大將。卡夫卡對於名利缺乏野心,性格又缺乏“社群性”,每當他想要為自己爭取些什麼的時候,內心總會響起另一個打退堂鼓的急促聲音,故而他在人前往往展現出一種模稜兩可的態度。,也許奧托·皮克猜到了卡夫卡更願獨處的心思,也許是他預感,和寡言的卡夫卡一同旅行,到頭來會讓自己興緻闌珊,總之他取消了陪同卡夫卡去意大利旅行的原計劃。維也納的公幹結束后,卡夫卡立即動身前往意大利。他孤獨地坐了12個小時火車,先是抵達港口城市的里亞斯特(當時屬於奧匈帝國,后歸意大利),再坐輪渡到威尼斯。他沉醉於威尼斯的美,寫信給布羅德:“這兒多美啊,我們那邊的人太低估它的美了。”在意大利,卡夫卡擁有一個無與倫比的免費嚮導——歌德。歌德前往意大利的旅行是在郵政馬車上進行的,馬車的緩慢使歌德擁有足夠的時間,細細觀察旅途中的景觀,隨時停下腳步,坐在路邊石頭上畫一幅素描,或者撿起一塊小礦石。卡夫卡跟隨偶像的足跡,聽從歌德《意大利遊記》的指示,慢悠悠地遊覽,他甚至獨自駕着汽船去歌德有過歷險經歷的馬爾切西小島,在島上逡巡,想象一番歌德當年的場景。檸檬樹、橄欖樹和月桂樹散發著南方迷人的香氣,卡夫卡暫時忘記了自己布拉格德語猶太人的尷尬身份和維也納圍繞猶太復國主義的紛爭。,事實上,這趟意大利之行,卡夫卡還有別的煩心事,女友菲莉絲·鮑爾已經來信催促,叫他儘快寫信給未來的丈人,商談婚姻大事。菲莉絲越催促,卡夫卡越逃避,他索性不再回信,整日在加爾達湖裡游泳,划船,或躺在湖邊曬太陽,無所事事度過一整天。他隨意地掏出一張紙上寫下:“我唯一的幸福感在於,沒有人知道我身在何處。”在意大利,卡夫卡進入“閉關休養”的狀態,到後來索性連信都不寫了。這和歌德當年逃離魏瑪,躲避與之精神戀愛十年的施泰因夫人的行動何其相似!,1913年這趟意大利之行也將是卡夫卡最後一次孤獨的卻仍充滿詩意的大旅行。隨着第二年一戰爆發,卡夫卡的生活發生了巨變,戰爭後期,他的銀行存款已經嚴重縮水,生存所需告急,更何談度假旅行。戰爭結束后的歲月,卡夫卡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不得不提前辦理退休,此後他輾轉於維也納和柏林的肺病療養院,從前明亮活潑的度假時光一去不復返。,作者:黃雪媛 華東師範大學德語系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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