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聯盟2號站_《法蘭西特派》:用了100種媒介,復讀了同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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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鬼才導演韋斯·安德森眾所矚目的新作《法蘭西特派》面世,引發了一輪影迷的大討論。,這是韋斯·安德森第一部在法國拍攝的電影,被影迷稱為“一封給記者的情書”。影片講述了20世紀一家駐法美國雜誌社的故事。在一個名為 Ennui-sur-Blasé 的虛構法國城市裡,藉由《法蘭西特派》雜誌三則引人入勝的專題報導,安德森帶著觀眾展開冒險奇想。,在本文作者看來,《法蘭西特派》仍然是一部相當韋斯·安德森式的電影,充滿拼貼與靈動的視覺風格。他給予日常之物不同尋常的高度關注。但令人遺憾的是,韋斯·安德森並沒有這麼自洽。他似乎始終處在一種形式和內容的矛盾之中。即使運用了100種媒介,導演也只講述了,或者說復讀了同一個故事。 ,“偏科”的韋斯·安德森  ,在聊《法蘭西特派》之前,先說說導演韋斯·安德森。有些導演重劍無鋒,有些導演鋒芒畢露。我一直認為,在所有知名導演中,韋斯·安德森可能是最依賴於風格的一個,尤指視覺風格。,觀眾對於很多膾炙人口的經典之作的印象,都停留在純劇情和敘事的層面,好比馬丁·斯科塞斯、奉俊昊,甚至希區柯克、伍迪·艾倫的傑作。不是說這些作品的攝影不工整不妥帖,而是風格化程度不強烈。除了一些經典鏡頭外,視覺大多不和劇情搶戲。,還有另一部分大師,他們的電影視覺其實充滿特點,但這特點無法被很多觀眾一眼辨識,比如洪尚秀、賈樟柯、侯孝賢、蔡明亮……因為過於沖淡,過於日常。觀眾能把對內容的注意力分散到形式上來,基本是因為出現了“異常”:異常的顏色、異常的拍攝角度、異常的鏡頭運動、異常的剪輯效果。但有些作品的形式幾乎是以上這些“異常”的對立面:越“正常”越好,鏡頭幾乎只是一面不加篩選和濾鏡的玻璃窗。,從視覺風格來說,大眾認知內可能唯一能與韋斯·安德森相比的名導就是王家衛,但是王家衛還是沒有韋斯·安德森那麼“偏科”,因為他敘事手法和他的視覺風格一樣出名。就像互聯網上模仿王家衛的短視頻中,絕大多數都以複製他的台詞風格為主,而韋斯·安德森的模仿點則無出構圖和配色其右。看過《春光乍泄》《一代宗師》的人中,有多少能忘記黎耀輝和何寶榮、宮二和恭弘=叶 恭弘問的命運糾葛?而看過《布達佩斯大飯店》的人中,又有多少能清楚地想起主線劇情是什麼?,我僅代表我自己——我想不起來。雖然豆瓣證明我當年給《布達佩斯大飯店》打了五星,而且在我印象中,這確實是一部講述歐洲精神的絕佳的電影。但如今,我真的想不起來除了對稱的構圖、馬卡龍的配色以及艾德里安·布洛迪的臉之外的任何線索。,但是,這不意味着我不喜歡韋斯·安德森。我看過他所有的長片,並且在第一時間觀看了《法蘭西特派》——終於可以進入今天的主題——也再一次確定了我的認知:《法蘭西特派》是一場專屬於韋斯·安德森的風格的盛宴。甚至,如果失去視覺風格,這部作品將無所附麗。,如果按寫其他電影影評的路數,此時我會開始介紹:影片聚焦一本小小的叫作《法蘭西特派》的雜誌。影片的主體由三段雜誌上刊登的故事組成……但,這是韋斯·安德森的電影,我甚至可以暫時跳過“它拍了什麼”的問題,先描述“它是怎麼拍的”。,一如既往的視覺遊戲,在《法蘭西特派》中,你能看見很多令人驚喜的風格遊戲。,比如,整部電影都在黑白和彩色之間時不時地切換。黑色的部分是整飭的,彩色的部分是明媚而冶艷的。一個非常驚艷的色彩運用的例子:畫家和模特的互動出現在黑白鏡頭中。當兩人離開房間,隨着鑰匙扭動關閉房門的清脆聲音,畫面瞬間從黑白轉換成彩色。聲音和色彩打了個出乎意料而嚴絲合縫的配合,同時讓你思忖,黑白和彩色分別象徵著什麼。,又比如,韋斯·安德森最具有代表性的對於空間的展現,其特別性不僅在於空間容納的內容,也在於攝製空間的方法。《法蘭西特派》開頭他就致敬了塔蒂,另一個我熱愛的、以拍攝空間出名的法國導演:靜止鏡頭中的居民樓像是一張平整延展、垂直填滿整個鏡頭的畫。居民就在這張畫里時隱時現地穿梭,呼應的是《於勒先生的假期》里的經典場景。,不過,雖然致敬了塔蒂的經典鏡頭,但塔蒂的空間影像其實比韋斯·安德森的豐富得多,譬如《玩樂時間》里富有預言性質的摩天大廈。前者以提供“民主的視角”(democratic vision)著稱,允許觀眾在其標誌性的深焦里獲得更多觀看的自由。用巴贊的話說,這是一種“強制邀請的自由體驗”(coercive invitation to experience freedom);而後者的空間幾乎永遠是一個端正的平面,對稱而工整。幾乎不會有透視,不會有模糊中軸線的構圖,也不會有鏡頭的不規則巡遊。韋斯·安德森幾乎就擁有一種剪報式的、庖丁解牛的審美,要把所有複雜的實物都剖平壓扁了,並整飭地用釘子摁在平板之上。,從內容上來說,韋斯·安德森的空間永遠是精緻豐富、細大不捐的,這讓勤能補拙的影評人永遠能從他的電影里挖出第100001個彩蛋。《法蘭西特派》只能說是又一登峰造極之作。韋斯·安德森的精緻,其實並非指其所有陳設都是“布達佩斯大飯店式”的奢侈、華美、優雅,相反,很多細節是如此平庸、日常,甚至骯髒。是他給予這些日常之物不同尋常的高度關注,使每個庸常畫面都變成宮廷靜物畫。,比如影片開頭介紹撰稿作者群像時,比起提供人物特寫,鏡頭對準了他們的房間。這些寫作者的小小空間里,煞有其事地擺放着一些瑣屑的物品:連褲襪、四仰八叉的自行車、一疊可能被遺忘的麵包……介紹小城時,擁擠的車廂、屋頂上的貓咪甚至河道里的寄生蟲都被巨細無靡地展示成視覺中心。,總有人說,只要隨意暫停韋斯·安德森的電影都能獲得一張屏保。其實比起動態的影像,他的電影本來更像是靜物畫的組合。《法蘭西特派》在此基礎上則更進一步,直接展現了一組組豐富的tableau vivant(活人畫),即由一個或一組人物呈現出的延續數秒的靜態圖景。如其字面意思,活人畫蘊含着靜與動之間的天然矛盾:人物的姿勢保持靜止,但輕微的動作包括眨眼還是清晰地提醒觀眾他們是一群活人,只是其動作、站位、道具、服裝都經由過極為精密的策劃和調度。,序章里,人們置身於小城Ennui中,工作、閑逛、等車,甚至謀殺、撈屍,優雅鎮定得像巡警們置身倫勃朗的《夜巡》之中。在影片主體部分,韋斯·安德森更時常讓角色(們)在大特寫中保持相對靜止並直視鏡頭。在觀看這些場景的時候,觀眾能清晰地感知到靜與動、有生命和無生命、自由和控制、戲劇和真實之間的張力,並且不得不被導演強大的控制力所折服。,除了以上風格的嘗試之外,《法蘭西特派》還有一個顯著突破,就是在展示一場追車戲時全程使用了動畫形式。這不僅明顯規避了韋斯·安德森不擅長的動作片拍攝手法,也巧妙呼應了雜誌《法蘭西特派》上刊登的漫畫內容。其他導演也時常使用的小技巧,如敘事人稱的替換、突然打破的第四堵牆,在《法蘭西特派》中也不出意料地時時出現。在攝製技法的移形換影之中,配合上高度文學化的、充斥着長難句的旁白,《法蘭西特派》展示了又一場韋斯·安德森式的、令人目不暇接的風格遊戲。,被干擾的返璞歸真 ,《法蘭西特派》里有一句台詞出現了兩遍。雜誌的主編彷彿有一套無為而治的老莊式哲學。他幾乎給每個創作者同樣的建議:“Just try to make it sound like you work you wrote it that way on purpose.” 你只要努力讓讀者相信你是故意這麼寫的。,在這個忠告里,主編強調的“that way”,比起內容,更像是指手法。寫作中對應文風,電影中對應電影語言。這大概也是韋斯·安德森的創作哲學,也是我寫了足足兩千多字,才終於要聊到這部電影劇情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影片主體由三個互不相干的故事構成——這多少削弱了主題的連貫性——更是因為和令人驚艷的風格大轟炸相比,影片的劇情內容顯得太過於弱勢了。,對這部電影主體的三個故事,我的感興趣程度逐漸遞減。比起第二個故事講述的學生運動中的詩與政治(帶着韋斯安德森一貫的天真和浪漫化的傾向),以及第三個故事中浮光掠影地談論過的異鄉人的處境(除了那兩句台詞外,觀眾甚至很難意識到這就是題眼),第一個故事讓我比較印象深刻。,作為開篇,這個故事圍繞着獄中的藝術家和其繆斯(同時也是女獄卒)展開。兩人之間的監管者和被監管者的關係,多少調劑了男與女、藝術家與繆斯的陳詞濫調,但最有趣的部分並不發生在兩人之間:一位藝術投機者看上了藝術家的畫,並決心資助他。藝術家在獄中歷經數年創作完成了作品,投機者和收藏家們買通獄卒進入監獄欣賞畫作。,故事的高潮是,投機者們發現這幅作品其實是壁畫,意味着它並不能被輕易拿走售賣。一場混戰由此展開。這個轉折點呼應了故事的小標題,“堅不可摧的傑作”(The Concrete Masterpiece)。Concrete不只指這幅作品是重要而傑出的,更代表它是固態的、堅硬的、由混凝土構成的。,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韋斯·安德森再一次把故事的題眼放在了媒介之上。畫作里的內容,可能折射出的藝術家的心理、模特的狀態、兩人的力量關係、獄中的生活等等,在導演眼裡看來都不及這面牆來得重要。這好像也應和了John Frow的觀點:在分析文本的時候,我們不僅要看text,也要看context。這位文學批評家使用的喻體剛好就是繪畫和牆:畫像不僅在畫框里,更可以無限延展到掛畫的牆上,因為那面牆可能說了比畫本身更多的故事。,然而,韋斯·安德森並沒有這麼自洽。他似乎始終處在一種形式和內容的矛盾之中。他一直那麼熱愛形式和風格的複雜變幻,並暗示媒介對於內容可能產生的影響。但同時,他影像內容的核心以一貫之的,是一種“返璞歸真”的傾向。,所謂的“璞”和“真”,在《月升王國》《青春年少》里是童年、早戀、島嶼盡頭的閃電,在《了不起的狐狸爸爸》里是威脅着中產階級秩序的野性的呼喚,在《天才一族》《穿越大吉嶺》里是被生活的瑣屑和私己的慾望打擊到分崩離析之前的親緣關係,在《布達佩斯大飯店》里是古老的歐洲、消亡的人道主義和浪漫主義,在《法蘭西特派》里則可能是被理性綁架之前的瘋癲和浪漫主義、消亡的詩學和報刊雜誌以及異鄉人永遠回不去的故鄉。,所以在韋斯·安德森故事的中心,總是站着一群孩子、遭遇中年危機的man-child、動物、瘋子、藝術家(或者乾脆是瘋了的藝術家)、一絲不苟的舊規制的捍衛者……在他的電影里,即使反派也面目可愛,從沒有血淋淋的、刻骨銘心的憎惡,所有矛盾都被包裹在糖果的色調里並註定在結局前被解決,帶着一種侯麥式的幽默輕鬆。但,舊與新、純真和成熟之間的二分法也總是隱隱存在、屹立不倒,形成劇情的主軸——並且,他永遠站在前者那一邊。,可以說,韋斯·安德森在價值觀念上是頗為復古傳統的。不像黑澤明在《羅生門》里用三個人的講述揭示了言說的不可置信,韋斯·安德森其實很少產生自我質疑或激發觀眾的質疑。雖然看起來他的影像溫和、豐富又包容,但他的媒介、風格和視角幾乎不會帶來對於某個問題縱深式的探究。它們只在他自洽的價值系統里提升了觀影的趣味程度。,如《法蘭西特派》里的每一個故事,都可以同時成為小說和漫畫(雜誌作家們和漫畫家創作的內容)、舞台劇劇本(盧欽達在若干年後把學生的故事改編為舞台劇)、演講稿和ppt(片中蒂爾達飾演的演講者做的展示)……但即使運用了100種媒介,導演也只講述了,或者說復讀了同一個故事。比起提供一個富有情緒和趣味的情境,韋斯·安德森其實並不擅長用電影解決疑問。如果有疑問,那答案早就在故事開始之前不言自明了。,何其矛盾。韋斯·安德森在價值觀上有多趨向古典主義,《法蘭西特派》就多尷尬地體現了后現代文明的枯燥與乾澀。像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所提出的概念,拼貼(pastiche),指的就是人們在後現代社會失去了創造的能力,他們只能不斷模仿經典形象、造型、風格。和追求意義的戲仿(parody)不同,這些拼貼只是純粹地再現、複製,不再具有任何諷喻或批判的成分。,令人遺憾的是,《法蘭西特派》就像是這樣一本由拼貼構成的雜誌。連它散發的懷舊氣息,都構成了拼貼的一部分。,最初的影像,很多觀眾都為《法蘭西特派》所累,不僅因為冗餘的復讀,還因為風格切換導致的內容的斷裂。前文提到,電影開篇有令人驚艷地轉換了黑白與色彩的場景。但在後續的觀影過程中,觀眾也時時被這樣的轉換所干擾,因為似乎並沒有一種統一的規則協調這種准換。——我也試圖思考了,並且思考持續了一整部電影的時間,但答案就是沒有答案。,他的前作《犬之島》也有類似的問題。影片設定中,片中所有的狗都說人話,而所有的人只能犬吠,把觀眾有效地逼入動物的視角。然而,設定在日本,片中所有的人話(狗的語言)卻都是英語。片中的美國交換生則是片中唯一的也能說英語、能被觀眾理解的人類。這樣一來,被屏蔽的就並非是人的聲音,而是日本的聲音。形式擾亂了主題,東方主義和文化挪用帶來的矛盾也就此產生。,其實,韋斯·安德森並非“生來複雜”。他也曾經拍過一些形式相對簡單的作品。當我回憶的時候,我會發現這些最簡單的故事,恰恰是我覺得最好的故事。《青春年少》一直是我覺得最好的青春片之一;《月升王國》里的年幼主人公堅守着早已經消亡的信念;《水中生活》就像安慰劑,告訴你就算做個man-child也不丟人,你還是有機會長大的……,形式相對簡單,並不代表它們沒有韋斯·安德森的風格。他的第三部長片《天才一族》里,也有章節式的敘述、視角的切換、精密的布景和音樂的運用。這部鬧嚷嚷的電影講述了一家五口人的羈絆和創傷。隨着成長,他們逐漸被自己的創傷裹挾、封閉在各自的世界中,直到父親患癌、只剩六周生命的消息讓他們重聚。一次車禍后,他們終於達成了某種和解。,我一直很喜歡它的尾聲:平穩右移的長鏡頭緩緩記錄下馬路邊、車禍現場的一家人。他們有的在和警察交談,有的在接受醫生診斷,有的在查看車下被撞死的寵物狗。最後,父親穿越人群,走進鏡頭,送給大兒子一條狗。父親說:“很抱歉之前一直讓你們失望。”而兒子終於鬆口說:“這是非常艱難的一年。”——有生活經驗且留心觀察的人會知道,很多時候,和解從自揭傷口開始,像狗露出肚皮。,這場景仍然是經由精確布局與調度、非常韋斯·安德森的。但它的手法動人而有效。即使不看台詞,僅從電影語言的角度,長鏡頭也提供了一種彌合的力量,把一家人框在一起,自然地昭示了裂痕的消解。,誇張點說,在韋斯·安德森的創作譜系內,《天才一族》的手法簡直算得上“拙樸”了,但這沒有妨礙它成為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比起《穿越大吉嶺》,它更有耐心地去面對家庭里的那些藏污納垢,沒有急於輕輕放下、讓喜劇色彩粉飾太平;而比起《犬之島》和《法蘭西特派》這樣讓人眼花繚亂的風格大賞,它又更真誠、簡單,讓形式最大限度地成為了內容的托舉者,而非競爭者。而這恰恰是我在看如今的韋斯·安德森時,最懷念的東西。,能夠找到自己的聲音是每個創作者最大的幸運。韋斯·安德森的幸運就在於,他早早就找到了自己最特別的那一把聲,並且聲聞於野。然而,唱腔固然讓人過耳難忘,真正能打動人的,還是此中真意,讓人慾辨已忘言。有時候千言萬語,比不上一聲嘆息。,《法蘭西特派》剛好是韋斯·安德森的第10部電影。過了10,或許是一個新的開始。作為兩個WA的影迷(Woody Allen & Wes Anderson),我當然還希望看到下一部韋斯·安德森。只是希望它不再這麼“韋斯·安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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