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早晨,只要疫情稍有緩解,天壇里的人立馬漸多。從這一點看人們的心情,天壇,和核酸檢測一樣靈。,早春二月,天氣轉暖,雖然花還沒開,恭弘=叶 恭弘也沒綠,地氣畢竟氤氳蒸騰,特別是早晨,遛早的人,陸陸續續地進了天壇。,天壇有好多個藤蘿架,分棕色和白色兩種,藤蘿架下,一般是北京人的天下。在運動場的西邊一點,有一個棕色的藤蘿架,前面是一個挺大的空場,四周有幾個椅子。連翹和迎春花一開,灌木恭弘=叶 恭弘子一綠,藤蘿花再滿架紫嘟嘟一綴,這裏就是個獨立成章的小花園。,我來得不晚,這裏已經有三撥人了。人馬最多的一撥,在空場南,是十多位跳舞的大媽,在錄音機播放音樂伴奏下翩翩起舞,整齊劃一,一遍遍地重複,不厭其煩,自得其樂。她們一律上身穿着毛衣,下身穿着裙子,毛衣和裙子花色不同,都很鮮艷奪目。身旁的椅子上,堆滿背包、水杯和外衣。椅子旁邊有兩個衣架,伸着幾個龍頭掛鈎,掛鈎上,也掛滿了外衣和圍巾,那些外衣和圍巾,也很是鮮亮奪目,好似春花爛漫,看四周灰濛濛的不順眼,提前塗抹了春天的色彩。,第二撥,在空場北的藤蘿架內外,是打牌的老頭兒老太太。內因地制宜,人坐在藤蘿架下的椅子上,牌甩在椅子中間,墊一塊花布;外是自己帶來全套傢伙什,人坐在馬紮上,頭碰頭,蒜瓣似地圍着小摺疊桌。撲克牌在他們的手中四下翻飛,蹦到椅子上或摺疊桌上,像紛紛落下來的小鳥,偶爾聽見一兩聲叫喊,很快就又安靜下來。和那邊舞蹈的樂曲飛揚,呈一靜一動的對比。,第三撥,在空場西口,那裡有一條甬道,前面有一些花木,再前面便是北天門。春夏枝恭弘=叶 恭弘茂密的時候,從這裡是看不到北天門的。早春疏枝橫斜中,西天門綠頂紅牆的一角,可以看得很清楚,還能看得見三座大門中的一個半,兩門之間,春節時掛上的金黃色的中國結,依稀可見。,不少人圍在那裡。我走過去一看,大家在看一個年輕的姑娘畫油畫。畫的就是前面疏枝橫斜掩映中的北天門一角。畫架支在甬道旁的草地上,姑娘一手持畫筆,一手拿着個簡制的顏料鐵盒。畫面上的北天門已經清晰成型,天空格外藍,因有紅牆綠頂和中國結明亮顏色的映襯,枯樹枝顯得不那麼蕭瑟,倒有點兒像伸出的好多小手在撫摸北天門,瀰漫著早春的氣息。姑娘在打磨細節,一邊補色補光,一邊細緻勾勒北天門翹起的檐角,還有和紅牆相連的內垣的灰牆綠瓦。看的人都紛紛說畫得真好,真像!不說話的人,眉眼裡閃着光,表達的也是一樣的意思。,從北天門進去,轉到花甲門,轉到雙環亭,沿着內垣轉了一圈,我回到這裏,天近中午。跳舞和打牌的兩撥人,都已經散去。只有姑娘還站在畫架前,畫她的北天門。依然有幾個年輕人在看,在嘖嘖讚歎。,走過來一個男人,看穿着的制服,是天壇公園的工作人員,瞟了一眼畫,對我順口說了句:還沒畫完!我對他說:畫得真不錯!他說:是!昨天早晨就來了,畫一天了!,早春的陽光跳躍在畫面上,為畫面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推輪椅的護工,在天壇,見到輪椅上的病人或老人,比其他公園裡要多。大概天壇地處城內,交通方便。而且,除祈年殿圜丘有上下台階,其他大部分是平地,林蔭處也多,便於輪椅的行動、停靠和歇息。,但是,北海公園也在城內,交通也很方便,大多也是平地,為什麼見到的輪椅比天壇要少許多?再一想,便是天壇四周遍布居民區,這些社區像是千層餅一樣,緊緊包裹着天壇。自然,附近的人們到天壇方便,甚至不過是一條馬路之隔,便把天壇當成了自家的后花園。坐輪椅的老人或病人,到天壇來晒晒太陽,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是最好的選擇。,我到天壇發現這一現象,每逢看到輪椅從身旁經過,都會格外注意看幾眼,心裏會不禁感慨,這是生活在天子腳下的福分。,有一天下午,在西天門通往丹陛橋的甬道南側,看見有好多輪椅,像約好了似的,陸陸續續聚集在這裏。春天的暖陽格外溫煦,打在他們的身上和輪椅上,勾勒出明亮的光影輪廓。,極個別是自己搖着輪椅來的,大多數是有人推着輪椅來的,推輪椅的人,有的是自己的家人,有的是雇來的保姆。他們都很熟,見了面,有說有笑地打着招呼,家長里短地聊了起來。顯然,他們常到這裏來。天壇成了他們的公共客廳。,一個小伙子俯下身來,對輪椅上的老爺子說了句話,便走到我這裏來,見椅子一旁空着,便坐了下來。我打量了他一下,三十多歲的樣子,個子不高,但眉清目秀。我問他:你是老爺子的……,小伙子說:我是他的護工。,我有點奇怪。這樣推輪椅出來遛彎兒,一般請保姆,沒聽說請護工的。保姆是月薪,護工是每天算工錢的,費用要高很多。,小伙子看出了我的疑惑,對我說:老爺子在醫院做的大手術,你知道,因為疫情,病人住院,必須要請護工。我就是醫院指派給老爺子做護工的,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老爺子看我對他護理得不錯,出院的時候,要我跟着他回家繼續做護工。,我說:護工是按天算錢,老爺子得花多少錢啊!,小伙子說:老爺子不差錢,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北京,都是自己開公司當老闆,都有錢。,我問他:現在護工是怎麼個價碼?,他告訴我:我們現在都歸公司管,醫院和我們公司有聯繫,需要護工,就打電話給公司,公司派人,每人每天公司收費是260元,給我們護工190元。,公司扣了70元,相當於工錢的四分之一還多。,在北京能找到這活兒,就算不錯了。還管吃管住,幹得好,病人滿意,病人的家屬還能私下給點兒錢。,小伙子臉上顯出很滿足的神情,對我說:到老爺子家裡來,也不錯,每天有保障,老爺子出院后恢復得不錯,家裡做飯,他老伴做,我就是護理老爺子的日常生活,定期帶老爺子去醫院複查,每天推老爺子到這裏遛彎,這活兒也不累。在公司,如果沒活兒干,就沒工錢。,小伙子說得實在,我對他說:你找到老爺子這樣的人家,是福氣!,小伙子連連點頭說:是!是!老爺子是個好心人,待我不錯。住院的時候,他跟你一樣,也問我掙多少錢,知道公司沒有給我們上三險,要我自己花點兒錢,也一定上三險。我也不懂,他就告訴我為什麼要上三險、怎麼上三險,挺關心的。,那邊,老爺子和人聊得正在興頭上,小伙子和我也越聊話越多。我知道了,老爺子家就住天壇東門附近,天氣好的時候,他下午就推老爺子到天壇里,和大傢伙聚聚,海闊天空一通聊,比在家裡憋悶要好。,到天壇來的老頭兒老太太,是分成一撥一撥的。小伙子對我說起他推老爺子來天壇自己的發現。,我對他說:是嗎?說說看!,鍛煉身體的是一撥,一般聚在東門的體育場;跳舞的是一撥,一般聚在北門的白楊樹下;扔套圈的,一般在長廊西邊的樹下;拉琴唱戲的是一撥,一般在柏樹蔭下;偶爾聚會連吃帶喝帶照相的,一般在雙環亭……坐輪椅的,一般是下午這個點兒,就到這裏來聚聚了。,小伙子對自己的說法很有些得意。確實如此,天壇地方大,讓大家各找各的樂兒。我想,這樣一撥一撥自然而然地形成,除了喜好,主要是年齡和身體,特別是到這裏來的輪椅上的老人,更是彼此同病相憐,沒有別處大小圈子地位與名聲等因素的約定俗成,或刻意為之。病,消弭了這些東西,除了輪椅的成色和價位不大一樣,輪椅成為了平等的象徵。特別是從生死線上歸來的老人,一下子看到了人生的終點近在眼前,坐在輪椅上的感覺,和以前坐在沙发上的感受,是大不一樣的。輪椅,更是幫助大家減輕了金錢慾望的分量,消除了身份認同的焦慮,甚至降低了對遠水解不了近渴的孩子的期待。坐在輪椅上,大家顯得一般高了,遠處高高的祈年殿輝煌的藍瓦頂,是看不見了。看不見了,也沒什麼,大家一起聊聊,能有別處找不到的開心,和病痛與衰老中的惺惺相惜。,小伙子推着老爺子常到天壇來,老爺子高興,他也省心,還可以看看風景。如果不是給老爺子當護工,他還從來沒有來過天壇呢,也從來沒有想過到天壇來轉轉。,小伙子告訴我,他今年46歲了。這讓我沒有想到,我吃驚地說:你哪兒像這麼大歲數,我以為你30多一點兒呢!,他對我說:我都倆孩子了,老大20,老二都13了。,小伙子是河南駐馬店人,在北京干護工7年,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想回家,又怕回去回不來了。不管怎麼說,在北京干護工,比在老家掙錢多,一家人都靠着他掙的這些錢呢。,他對我說完這番話,輕輕地嘆了口氣。,老爺子揮着手,在招呼他。他站起來,朝老爺子走去,透過疏朗樹枝的陽光,打在他的身上,逆光中,地上留下長長的暗影,和斑駁的樹影在交織一起。,曬太陽的教授,雙方亭的中午,人氣最旺。開春以後,天氣漸暖,這裏暖陽高照,視野開闊。不少老人坐在亭子里、走廊里的長條椅子上,老貓一樣,懶洋洋地曬太陽、吃東西、衝盹兒,或眯縫着眼睛想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在心裏暗暗罵罵那些恨得直咬牙根兒的惡人。,那天中午,坐在雙環亭畫畫,忽然聽見一陣歌聲傳過來,唱的是《三套車》,聲音渾厚,用的是俄語,不禁回頭一看,這個坐在走廊里唱歌的人,竟然認識,旁邊圍滿人,正給他叫好。我走了過去,打着招呼,和他握手。天壇地方大,人又多,萍水相逢的人,在天壇能遇到第二次,不是大概率的事情。,前些日子,也是中午,也是在雙環亭,也是在畫畫,我遇到了他。那時候,我正跟另一個陌生男人說話,他彎腰看了我的畫,連聲誇獎:一看就知道你畫得不錯,練過素描……還沒等我謙虛幾句,說我根本沒練過什麼素描,他就不容分說,緊接着又對我說:我也喜歡這個,不過,不是畫畫,是書法!,我趕忙誇他:那您厲害呀!,說著話,走廊這邊走下來一個高個兒的男人。他指着這個高個兒男人說:人家才厲害呢,是教授!,一起聊起天來,知道他們都常到這裏來曬太陽,漸漸熟了起來。他家住沙子口,教授住宋家莊,離天壇都不算遠。他弓着腰,笑呵呵地說:到這兒曬太陽,比在哪兒都強!然後,他問我多大了?我讓他猜,他說:反正沒我大。我問他多大了,他說67。教授一直都在聽我們說話,這時候插上話,對我說:看你沒我大。我問他多大了?他說是50年出生的。我說:我47年的……,我們三個小老頭兒,在這冬日的暖陽下,比誰的年齡大,像小時候比賽撒尿誰尿得遠似的,還充滿兒時的天真。,67歲的男人走了,教授忽然老眼尖銳地問我:你是學文科的吧?,我點點頭。,他接着說:我是學工科的,學的鍛壓。然後又問我:你哪所大學畢業的?,我告訴他是中央戲劇學院。沒等我再說話,他緊接着說起自己,好像剛才沒有說話的機會,憋得他要一吐為快:我是吉林大學畢業的,在石家莊工業學院教書。這才容得我問他:你畢業后就到石家莊了?他擺擺手:沒有,先到了三線工廠搞設計……,說到這裏,他忽然停頓了一下,然後,轉移了話題:教授,就是說著名聲好聽,一點兒沒什麼用。人哪,不能總調動工作,在一個地方干久了才好,像我的一個同學,一直在上海搞設計,現在年薪30萬。我的另一個同學,和我一樣退休了,現在還在原單位搞設計,不算退休工資,每月還能拿一萬五。,我勸他:也別這麼說,心情好,身體好,比掙錢多管用!,他說:那是!我在課堂上講起課來,就忘記了年齡,忘記一切,心情就特別好。,我們兩人一直坐在走廊中的長椅上說話,面對着面。他快人快語,說話跳躍性很大,大概一生經歷的起起伏伏,在心裏瞬間如水流撞擊得波濤翻湧,忽然讓他有些為自己的人生感慨。,突然,他說自己是學俄語的,問我學什麼的?我告訴他學的是英語。話音剛落,見他旋風一般驀地站了起去,黑鐵塔一樣立在我的面前,立刻脫口而出,高聲朗讀了很長一段俄語。聲音高亢有力,渾厚響亮,像是平地炸雷一般,嚇了我一跳。他沒有看我,也不管我聽得懂聽不懂,眼睛注視前面,長廊外一片樹木綠陰蒙蒙。他充滿激情,一氣呵成,迴音在午後靜靜的長廊里回蕩着。,朗誦結束,他告訴我朗誦的是高爾基的《海燕》。然後,他強調補充說了句:馬克西姆維奇·高爾基。,剪紙姑娘,三八節那天,最高溫度都升到17度了,天壇公園裡人特別多。想想,疫情又一年了,前些日子,春節前後,北京好幾個小區疫情反覆,出門的人少。現在,春天終於來了,壓抑已久的心情得放鬆一下,天壇里才看見這樣多的女人,儘管有的年紀不小了,也穿得花枝招展,手裡蕩漾着花圍巾,伸出丁字步,到處擺出姿勢照相呢。,走到丹陛橋的具服台前,我看見對面站着一群年輕女人,衣着都很鮮艷漂亮,每個人手裡都拿着一個紙夾子。唯獨一個男人,如同娘子軍中的洪常青一般,站在她們的前面,揮着手臂,大聲說著什麼。,我有些好奇,今天天壇里人很多,都是三五成群,或一個人獨自漫步,還沒有見這麼多人聚集一起,好像集體活動,慶祝今天屬於她們的節日。不知是什麼樣的活動,每個人手裡的夾子,像團體操里每個人手裡的團花,或扇子舞中每個人手裡的扇子嗎?待一會兒,見她們驀然打開夾子,亮出裏面的寶器,要有什麼精彩的節目演出嗎?,我走了過去,聽見那男人在招呼她們往前面去,大概是要去祈年殿。好幾個女人沖他說,還有人呢!再等等。果然,好幾個女人從丹陛橋的台階上跑了上來,穿得也都很漂亮,每個人的手裡都拿着一個紙夾子。,我好奇地問跑過來的一個女人:這裏面夾的是什麼呀?,她打開夾子,裏面夾的是一張剪紙。花團錦簇的圖案,大紅紙剪成,貼在夾子里,貼得不牢,風吹動得剪紙飄飄在動,像只紅色的小鳥撲騰騰地想要飛出來。她趕緊合上夾子。,剪得多好啊!我誇讚后問她:是你自己剪的嗎?,她點點頭說是,然後,又搖搖頭說:我這是用刀子刻的,第一次做剪紙,做得不好。她們做得比我好!她又指指身旁的女人。,剪紙都是自己做的?我有些驚奇。,身旁的幾個女人很有些得意地對我說:是啊!,其中一個身穿淺駝色風衣的年輕姑娘,打開她的夾子給我看。她的夾子更大些,裏面並排貼着三幅剪紙。左邊一幅是大紅燈籠下兩個跳舞的孩子,右邊一幅是紅旗下敬隊禮的兩個少先隊員,中間一幅是瑞雲烘托中的祈年殿,因是整幅剪紙鏤空,四圍紅紙把祈年殿團團圍住,襯托得格外鮮紅耀眼。,我問她:真是漂亮,都是你刻的?,她指着右邊的一幅說:這是她刻的。說的是站在她前邊的一個比她年齡稍大的女人。那女人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一扭身,擠到前邊去了。,中間的是我刻的。她對我說。,這幅祈年殿讓你刻得多好看啊,真是了不起!,聽到讚揚,她抿着嘴笑了。,我問她:你們今天這麼多人,每個人手裡都有剪紙,是要搞什麼活動嗎?,她說:是啊,今天是三八婦女節,待會兒我們一起拿着剪紙合影照相!,每個人手裡揚起自己做的剪紙,和祈年殿一起合影紀念,這真是不錯的節日慶祝,挺有創意的!,我再次由衷地讚歎,然後,指着剪紙,對她說:能讓我照張相嗎?,她伸出雙手舉起夾子,頭歪在一旁,別擋着三幅剪紙,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鏡頭中,我看見姑娘秀氣的臉龐對着剪紙微微地笑着,纖細的手指夾住夾子的邊兒,讓剪紙完全展露出來。我看見風衣袖口露出白襯衣蕾絲的花邊,披肩發在三月春風中輕輕飛揚。,2022年3月10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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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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