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末,家裡開始來客人。,人們很久不串門了。“四人幫”被粉碎前兩年,大人們開始走動,也敢說話了。父親的老同學老朋友,來家裡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我在一邊愛聽大人聊天,他們有時嚴肅謹慎,有時神秘兮兮,有時開懷大笑。,啟功伯伯和氣、有趣,一進門,先作揖,和我父親彼此點頭寒暄、問候。如果母親在家,他會笑着親熱地叫一聲:呂大姐。母親事後笑談:他比我大,還總叫我大姐。父親說,那是滿人的老禮兒。,啟功伯伯是滿族人,清代皇族後裔,是中文系教古典文學的教授。改革開放后,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成了“國寶”,有一大堆頭銜。但他在我眼裡,始終是一位溫暖的鄰家老人、品格高潔的教書匠、有趣的老頑童。,父親和他聊到書法字體,他的回答把我逗樂了,啟功先生生於1912年,和我父親都是老輔仁,彼此熟悉,北師大里有“輔仁幫”一說。後來父親當了副校長,和他在教學、科研上有不少交往,兩人互相敬重。其實,輔仁大學時代,啟先生是教國文的講師,父親只是個西語系的學生。,北師大里,有一部分教授和講師是1952年院校調整后從輔仁大學過來的,包括老校長陳垣先生。他1926年起任輔仁大學校長,1952年繼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陳垣是啟功的恩師,啟先生一歲喪父,與陳垣先生“勝過父子”。陳校長愛才,把中學畢業的啟功安排在輔仁大學國文系任教,親自教他教書、做學問。晚年,啟先生以陳垣書房之名,設立勵耘基金會,捐出巨資,是一段佳話。,啟先生重情義。不僅對恩師情深義重,對朋友、同事、學生、鄰居都很和善,面帶佛相,特愛笑。“面微圓,皮欠厚。”他五官周正圓潤,肌肉線條柔和,性情綿軟,是典型的“老好人”樣子。我老覺得他一笑時,下嘴唇愛往裡抿着,微微張着嘴,像個沒牙老太太,晚年時更像。,有一年春節,他來家裡做客,印象深刻。,過年,本應是父親去看望啟功伯伯,沒想到他倒先來我家了。母親開的門,啟功伯伯抱拳作揖,笑眯眯地叫:“呂大姐。”我在一邊聽了撲哧直笑。,那天,父親和他聊到書法,我坐在一邊聽。父親問啟伯伯:“你的字到底是什麼體?有人說是館閣體?”啟伯伯笑答:“大字報體。”我們都以為他是在逗樂呢。,“大字報”太招人反感了,我想,怎麼能是大字報體呢?,啟功伯伯接着說:我不光是在“文革”時抄大字報,從“反右”“四清”時就開始抄了。我沒像你挨斗、撅着,因為我簡單,既不是國民黨,也不是資本家、地主什麼的,所以佔了便宜。我連幹校都沒有下,因為我當時得了美尼爾氏症,老愛頭暈,說栽倒就栽倒,一栽倒在學校里就得麻煩人把我送醫院去,如果去幹校,還不得凈給人家找麻煩嘛。,他說,我留在學校里,讓我抄大字報,我也想開了,就當是練字唄,那是我的強項啊!抄大字報的要求也不高,不用起草,他們寫好現成的文字;紙呢,紅紅綠綠的又薄又脆也不講究,寫起來隨隨便便的,可以讓你自由發揮,當然內容可不敢篡改半點。有時抄完了貼到了牆上,又發現了錯字,就懸着腕子在牆上改,時日久了練出了真功夫,站着、坐着、趴着、彎着身子都能寫。,啟功伯伯愛自嘲,他說最有意思的是,他們還讓抄批判我自己的大字報,我硬着頭皮抄,上面說我是反動學術權威,我心裏說我是“反動”有餘,“權威”不足啊,咱哪兒有什麼資格當“權威”呀!後來大字報被取消了,我還真沒了練字的機會。別說,這段時間我書法水平長進挺快。,他說話特逗樂,特有感染力,聊抄“大字報”這一段,給我留下印象。其實 “大字報體”是啟功先生自謔的叫法,他學習書法,是從小受家庭的影響熏陶。他跟着祖父習字,受到嚴格的書法訓練,通過常年努力,自成一體,沒有正式拜過名師,不像他學習繪畫,拜了齊白石等很多名師。,後來我看他在《口述歷史》中說,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時,他正借調在中華書局工作,點校《二十四史》,寫下了第一張他自己起草的大字報,歡呼打倒“四人幫”,貼在牆上。,北師大很多人家中,都掛着啟功伯伯的字。他給父親也寫了一首唐詩,後來,又主動給母親寫了一幅字,請院里的一位老師捎到我家,母親收到字很是意外,特別高興。20世紀八九十年代,學校里的水暖工可以隨便去他家裡求字。後來,我在他家談書稿時,親眼看見一個院里的老太太拎着一張大白紙敲開門,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我搬家了剛收拾好,給我寫副對子吧!”她邊說邊往桌子上鋪紙,啟功伯伯急得說:“您看我這正談事呢,改天成嗎?”老太太說:“那好,回頭我來取!”轉身走了。和他關係熟的人,不熟的人,都敢登門求字,知道他是好脾氣,好說話。,雖是皇家後裔,但幼時身世可憐,父親的老友金叔叔是慈禧太后曾外孫,和啟功伯伯是親戚。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一天,我跟父親去金叔叔家做客,在他家裡碰到過啟功伯伯。金叔叔家有一位老太太,父親他們都稱她為顧太太,她是金叔叔大家族裡的長輩,八十歲一生未婚,孤身一人,和金叔叔一家生活在一起,啟功伯伯管她叫姑姑。他每年去給金叔叔一家拜年,每次送一個書法扇面,他的扇面畫得很漂亮。,金叔叔是師大物理系系主任,家住在鼓樓東側寶鈔衚衕的一個四合院里。“文革”時,四合院房子被佔去三面,留下幾間北房。顧太太就住在其中的一小間里。,那天,我見啟功伯伯正坐在那間小房子里,和顧太太圍在桌旁說話,桌上放着他帶給老太太的點心。顧太太個子不高,梳着光溜溜的髮髻,身穿黑色偏襟上衣,一邊和啟功說話,一邊還在擇菜。一束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老奶奶身上。啟功伯伯身穿灰色中山裝,一邊說話也一邊幫老人擇菜,那情景好似一幅溫馨的母子圖。,從金叔叔口中聽到一些啟功伯伯的家世。他年幼時很可憐,他雖是清朝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但他出生才一年,父親便離世,孤兒寡母,加一個姑姑,過着清貧的生活,三歲歸依雍和宮白師父,跟他祖父和姑姑學寫字、學文化。中學畢業,遇到賞識他的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幫他在學校找了工作,才有了後來的造詣和成就。,啟功伯伯的家1982年搬到北師大小紅樓之前,在西直門一條叫小乘巷的衚衕里住了很多年。他20歲出頭和妻子章寶琛結婚,賢妻在艱苦生活中,幫助他照料母親和姑姑;在政治運動中幫他藏匿書稿,患難與共,1975年,妻子病故,他悲痛至極,為妻子寫了紀念組詩《痛心篇》,前後有20首。,結婚四十年,從來無吵鬧。白頭老夫妻,相愛如少年。,我飯美且精,你衣縫又補。我剩錢買書,你甘心吃苦。,相依四十年,半貧半多病。雖然兩個人,只有一條命。,僅僅這幾句,便看得出他對妻子的深情。後來,他一直未再續弦。,八十年代中期,父親當了管文科教學的副校長,和啟先生交往較多,我聽父親說起過兩件啟先生的事。一件是學校希望建一座“啟功藝術館”,啟功不同意,他和學校商量,想用在香港舉辦書畫展拍賣的160多萬設立一個資助貧困學生基金。學校希望用他的名字命名,他堅持用陳垣校長書房勵耘的命名,最後設立了“勵耘基金”。從那時起,凡去求字的人給他錢,全部歸入勵耘基金,給捐款人發捐款證書;另一件事,是九十年代,父親代表學校參与過啟功遺囑修訂,聽父親說,啟功在遺囑中寫明,把自己收藏的一些名貴字畫、稿費等死後捐給學校。母親說,他真是一個大善人。,上啟先生的課,同學們都很來神兒,從學生時代到編輯生涯,我多次接觸啟先生。在他的書齋堅凈居聆聽教誨、閑扯家常。他的教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是我人生大幸。他待人總是一副笑眯眯、彬彬有禮的樣子,在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里,詮釋了什麼叫真正的大家。,他是受歡迎的教授。1980年,北師大中文系開辦夜大學,學制五年,發國家大學本科畢業證書。我本來還想考大學,后經媽媽同事介紹,考入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不想再考學了,憑1979年高考成績,上了中文系夜大。系裡重視夜大,安排的講師和教授與全日制本科生的師資一樣。啟功先生給我們上中國古典文學課。他那時特別忙,白天要帶研究生、搞科研、著書立說、參加社會活動,晚上能來上課很不容易。,我們200名夜大生,是利用晚上和周日白天上課,每晚兩小時,周日四小時,在北師大電教新一教室、一間很大的階梯教室里上課。來自各行各業的青年人,下班后從四面八方趕到教室,有的邊啃着燒餅,邊走進教室,有的來不及吃晚飯,餓着肚子上課。遇到講課枯燥的教師,教室里會響起呼嚕聲。,上啟先生的課,同學們都很來神兒。啟先生看着講台下一大片青年人,講課興緻也很高。他上課前喜歡扯幾句閑篇。他講古典文學史,左右逢源,又緊扣中心,語言生動,深入淺出。他講課很自由,不拘內容,從文學講到書法,比如講寫字的黃金架構等等,一邊講一邊在黑板上書寫示範,他的板書漂亮,同學都舍不得擦黑板。聽他的課,是很高的文學藝術享受。下課後,同學們愛圍着他問這問那,從晚上7點上課,講到9點,下課後他站在教室門口被學生們圍着半天走不了。,上夜大時,我和啟先生沒有單獨交往,只在教室見面時打個招呼,他客氣地問候我父親。我一直保留着五年夜大各科的筆記本,可惜啟先生講課的那個活頁本被一個同學借走後沒有還我。1985年畢業那年,啟先生還趕來和我們全班合影留念。,啟功先生一生做教師,他在《啟功學藝錄》前言中寫道:我今年八十七周歲,教了六十多年書,捫心自問,曾否對聽過我在講台上“胡扯”的青年如此傾心吐膽地幫助過?憑空享受“老教師”的榮譽,實在不配。在“授業解惑”這種教育事業中說是個“罪人”大約才算合乎實際。,一隻書櫃里擺滿毛絨玩具,還寫着字條:只許看不許拿,他是講情義的長輩。夜大畢業后,我當上小編。編輯《啟功學藝錄》,是我職業生涯中難忘的記憶。我供職的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主業是翻譯聯合國文件,九十年代初才成立專門出版圖書的編輯部。我首先把認識和熟悉的從事教育、文化工作的名人和長輩、師友,列為組稿對象。,我很想出一本啟功伯伯的書,但別看近水樓台住在一個校園裡,約稿卻並不容易。他的著作早期被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兩家垄斷,後來北師大成立出版社,他自然照顧一下,根本輪不到“中譯”出。我只好求爸爸幫忙,1998年底,爸爸專門陪我去了一趟啟功伯伯家,我向他介紹了中譯出版,又提起自己1997年底編輯的一本暢銷書《我認識的鬼子兵》獲得了“中國圖書獎”。啟功伯伯說:哦,原來是你編的啊!,那天,他初步同意在我們社出一本他的隨筆集。他跟爸爸和我說,最近學校事多,手上還有沒完成的學術書,等有時間,選編一個集子,感謝你們的信任。他總是那麼謙虛、客氣。我說:應該謝謝您賜稿啊!我們離開他家時,他送至二樓樓梯口,和爸爸互相作揖告別。,後來,每次去啟伯伯家,他第一句話總是先問候我父親,我心裏好暖。啟伯伯跟我說,他晚年做不了太多事情了,只想做兩件事:第一,多支持教育事業(他為希望工程捐了許多款,還設立了師大的勵耘基金會);第二,他要多照顧過去對他好的老人們的孩子……,他是生活簡樸的國寶。啟伯伯家住在師大北邊的紅六樓,那是五十年代末師大為教授們蓋的。七座二層紅磚小樓,掩映在一片綠樹叢之中,裡邊有噴水池、大花壇,植物和花草,環境幽靜清雅。啟伯伯家在靠近生物系植物園那座樓,一層、二層兩套四居室,房間很小,書齋“堅凈居”在二樓。他內侄章景懷夫婦和他一起居住,照顧他生活。,平時他居家工作,著書、寫字、帶博士生,偶爾外出參加社會活動。書房(兼客廳)在一個套間的外間,裡間是他卧室,一隻單人小木床,書櫃衣櫃,十分簡樸。裡外屋各十四五個平方。書房顯得狹小擁擠,寫字台挨着窗邊,看書寫字光線明亮,窗台上放着一排筆筒,裡邊插着各種毛筆。兩扇窗中間的木框上,貼着一張“大字報體”小字條:“謝絕照相”。東側一整面牆,是幾個書櫃,裡邊有很多藍色線裝書,其中一隻書櫃里,擺滿各種毛絨動物玩具,是啟伯伯的最愛。書櫃里寫着字條:只許看不許拿。書櫃前的地上,堆滿了書和雜誌,牆上掛着一幅趙朴初先生寫的橫幅:南無阿彌陀佛,裝裱在鏡框里。西側牆的書櫃邊,擺着一隻長沙發,學生或客人們來時坐在那。傢具都很陳舊,地板更是顏色暗淡,顯得年久失修。,他生活很不講究,穿着隨便、樸素,我常見他在家裡穿一條最普通的藍色針織秋褲或毛褲,上身是一件穿了多年的淺米色開身毛衣,裡邊的襯衣袖口已然磨成毛邊,腳下是一雙舊棉拖鞋。不知其他客人去他是否更衣,我每次去,他都是穿着居家服。,我還聽他說過一件事,歌唱家李雙江經人介紹認識他,要送他一些演唱歌曲的盒帶,他拒絕了,他說我家連錄音機都沒有,怎麼聽啊。這是清皇室後代名人、文化大家的真實生活。,“別用頭像當封面,我可不當大明星”,我編書的過程中,領略到啟功伯伯治學、著述的認真和嚴謹。從起書名、撰寫前言到遴選篇目,乃至封面設計,他都極其用心,一絲不苟地與我溝通、商量。《啟功學藝錄》是啟先生最終確定的書名,本來我和出版公司想了一個更吸引人的書名——《最xx的國學大師啟功隨筆集》之類,但書稿付梓開印前,啟先生請校辦主任侯剛把他用毛筆寫好的書名帶給了我。從他起的書名,到前言所寫,看出他是一個謙虛,甚至過於謙卑的人。,做封面時,設計了好幾個方案。我拿了一本他的好友張中行先生新出的隨筆集給他看,那個封面一改學術書的沉悶,頗具新意,上方是張中行老先生的一張頭像,下邊是一片綠草盈盈,啟功伯伯笑着說,不行不行,我可不當大明星,可別用頭像當封面哈。我請他選兩張照片,放在前勒口作者簡介處,他同意了,後來讓校辦的侯剛叔叔轉給我,放在一個信封里。信封上寫着漂亮的“照片”兩字,我一看就是他的筆跡。,他是愛惜羽毛的名人。啟先生是頂尖級書法大師,但寫字時有不滿意的字,他一定要重新寫。一次,我看見他寫字台邊的字紙簍里有他寫廢的字。我撿起一張想留起來。他看見說,不能要了。我很不捨得丟,說這字挺好看的,沒關係。他堅決地說,那怎麼行啊!然後轉身走進裡屋,從柜子里拿出過去寫的一幅書法,是一首王安石的詩,送給我,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那幾年,他每出一本新書都送我,在扉頁上認真寫好贈言,蓋章留念。,社會上流傳着一個啟功的段子。北京榮寶齋市場上有很多小攤販銷售假啟功書法,價格便宜,二三百元一張。別人問他寫得怎麼樣?他說比我強。我在他家裡親耳聽他說過此事。但是,有一個拍賣行以天價拍賣假冒啟功名的書法,他很生氣,請學校出面,通過法律途徑制止。,他不願“重溫煩惱”。有時,我有意問起他“文革”時學校的事,中文系的運動情況等,想收集點史料,他總是搖頭說:“我現在不願重溫煩惱。”一次,我問起他台灣輔仁校友邀請他去台灣的事,他連忙擺擺手說,不去不去。,啟先生的書法風靡全國,很多地方都有他的題字。他說,就差公廁沒找他題字了。海內外來求字的人絡繹不絕,很影響他的生活和工作。於是,他在家門口貼了告示,說明因身體原因,謝絕見客。學校里的熟人去,他往往不好意思推辭。我前後替作者朋友去求過幾次字,真是沒少攪擾、為難啟功伯伯,心裏對他不無歉疚。,2005年6月30日,93歲的啟功伯伯走了。古人云,仁者壽,大仁者啟功以他的德行告訴我仁者的模樣。他題寫的“學為人師,行為師範”八字校訓,矗立在學校大南門,不僅為一校之魂,更是整個教育界的鑄魂之作——教育工作者應有的模樣。,啟功伯伯雖遠行,但墨香彌散校園,教學樓、體育館、食堂餐廳、路旁石碑、花壇深處,都留有他的墨跡,我想天地君親師的師就是他這樣吧。傍晚,每次散步來到幽靜的小紅樓,我總愛在啟功伯伯家的樓前駐足,望着二樓那扇窗戶,彷彿他還在窗前伏案寫字、看書,淡淡的惆悵湧上心頭,好懷念在那兒和老人度過的時光。感恩父母把我帶到這所園子里,感念良師啟功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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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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