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書房”,我們走進小說家羅偉章的書房。當外部環境不容易時,我們更需要沉潛到豐盈的文化精神深處汲取營養,從而在日常現實做出更友善更有力的行動。,羅偉章住在成都一個年份比較久一點的小區,需要爬7層樓梯至頂樓,才能到達他的家。屋裡方方正正,乾乾凈凈,除了簡易的書桌、書架和小凳子,沒有沙發等其他傢具,吃飯的時候再放置摺疊餐桌。視覺上流暢得像一塊大草原,四個維度全是書。,採訪時間是2022年8月中旬的一天,整個城市處於一種罕見的酷熱高溫中。在這個曬透的頂樓“大草原”空地上,我們坐在小板凳上,聽羅偉章談關於他看的書,他寫的小說,他的文學啟蒙。,“此前沒想到這個夏天這麼熱,前段時間恰好把空調賣廢品了,也沒再買。”羅偉章說,“沙發也賣廢品了。屋裡空間小,可以多給書留點位置。”有一隻鳥,在屋裡飛來飛去。飛翔的身影掠過,扇動空氣,帶來細細的風。,“這隻鳥是從樹上掉下來的,那時候還沒怎麼長毛,幸好我比貓先發現它,就把它帶回來養着,等它翅膀硬了再放飛。以前這樣養過兩隻幼鳥,都好好地飛走了。”羅偉章說。,清洗和拯救自己的辦法,就是趕緊讀托爾斯泰,羅偉章寫作的房間很小,放上兩個不大的書櫃、一台電腦桌,便沒有多少轉身迴旋的餘地。在桌前坐下來的時候,稍稍抬頭,就能看見牆上畫框中的托爾斯泰正凝視着自己。羅偉章最喜歡的作家就是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寫的是大文學,也就是俯身大地又高居雲端的文學。”,有時候從外面回到家中,心情不快,比如不想見的人去見了,不想參加的飯局去參加了,說了自己都不喜歡的話,羅偉章會覺得“自己正在矮化”。他常用來清洗和拯救自己的辦法,就是趕緊讀托爾斯泰。托爾斯泰的幾大巨著,隨便捧起一本,在閱讀的過程中,他感覺托爾斯泰正將自己托起,一點點舉高,高到“我又是羅偉章了”,就可以放下書,去干該乾的事情。,羅偉章這樣總結托爾斯泰給自己的最大啟發:“當個一流的作家,並不構成托爾斯泰的最高目標。他的目標是探討人,探討人怎樣變得更完整,更符合人的定義。事實上,如果僅僅把做一流作家當成最高目標,往往抵達不了一流的境界。做人是在作文之前,人品決定了文品,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往往覺得這句話很虛妄,活到一定歲數,才知它的真理性。”,托爾斯泰的作品中,羅偉章最喜歡《安娜·卡列尼娜》,“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太好了,好到‘稍不留心就可能把它的好錯過’。比如安娜與伏倫斯基私奔,生了個女兒,這個女兒是他們愛情的結晶。要是普通作家去寫,安娜一定是愛她的,比愛她跟丈夫卡列寧生的兒子還愛。可托爾斯泰的偉大之處在於,他是如此了解人性的深厚和寬廣——安娜從女兒身上,看見了自己的罪惡,她即使想愛,也不能愛,也愛不起來。”,安娜有罪,但並不墮落,因此她不會去愛自己的罪惡。這就預示了她未來的命運。有罪而不墮落,就必然承受道德負擔,安娜深感自己承受不起,也試着墮落,結果她根本做不到。她後來走上絕路,通常認為是伏倫斯基順利地回歸了社會生活,對她的愛減少了,而她想回歸,卻不被接納,便絕望了。其實,她絕望的核心根本不是來自別人的審判,而是自我審判。,羅偉章多年來一直琢磨一件事兒:托爾斯泰寫一個人,一寫就是幾十頁,然後丟下這個人,去寫別的人,可當他把前一個撿起來時,你覺得那個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是為什麼?“到現在我都還沒有太明白。我也曾向批評家們請教,包括看各國評論家的闡釋,但至今還沒人給我一個讓我信服的答案。”羅偉章說。,出門遇到知音,總是讓人喜悅。有次羅偉章參加一個筆會,車上跟《十月》的宗永平同座。兩人不知怎麼說到托爾斯泰,十分投機地說了一路,見第一面就成了朋友。此外他還知道,徐則臣、周曉楓等也都非常喜歡《安娜·卡列尼娜》。,除了托爾斯泰,羅偉章還特別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罪與罰》和《悲慘世界》他都讀過好幾遍。看來他對十九世紀的經典作家更崇敬,“因為他們深具力量”。,7年前,羅偉章在北京和著名批評家李陀開始深聊,之後兩人還保持了一段時間的通信。2016年3月25日,羅偉章在給李陀的回信中說:“您提出十九世紀文學高於二十世紀文學,我特別贊同。文學成就是結果,其背後展現的思想方法和文學觀念,確實值得探討。托爾斯泰他們的寫作,極大地提高了全世界作家的寫作難度,面對一堵牆,他們不是裝着看不見那堵牆,也不是聰明地繞過去,而是把牆推倒,讓這面和那面打通,讓光明撲面而來。所以托爾斯泰和那個時代的大師,筆下總帶着原野的氣息、遼闊的氣息、與生活血脈相通的氣息。二十世紀的作家,感覺到這種難,便另闢蹊徑。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確實為文學開闢了更多的可能性。然而,十九世紀的文學是樹榦,二十世紀的文學是枝恭弘=叶 恭弘……不過,枝恭弘=叶 恭弘喧囂,樹榦沉默,也在情理之中。”,偵察社會探究人生重塑靈魂,他們從事的是有使命感的文學,在羅偉章的書架上,魯迅的書有多種版本,《魯迅全集》就有兩套。他說:“魯迅像是突然出現,一出手就是頂級的,不僅在中國是頂級的,他是直接與那個時代的世界文學接軌。他的思想能力、文學技藝,成就了個人的偉大,也成就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光榮,並延續到當代。如果沒有魯迅,談論現當代文學的時候,我們不會像現在這樣有底氣。像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魯迅這樣的作家,文學不是文學自身,更不是文學圈子,而是偵察社會、探究人生、重塑靈魂。他們所從事的,是有使命感的文學。”,羅偉章認為,作家們喜歡談論一個詞:人性。而作家們卻又往往陷入人性的泥淖。只有責任感和使命感出現之後,人性才真正煥發出耀眼的光芒。這首先體現在作家自己身上,然後才會出現在文字里。“我們現在的情況是,可能有態度,卻沒有精神。精神是生在骨子里的,是一個人的支撐。一個作家,當然也包括批評家,如果沒有文學精神,就很難談到價值。”羅偉章說。,在閱讀中建設自身,找到自己的“酵母書”,說到閱讀,羅偉章提到一個深刻的體會,“為了開拓視野,肯定要多讀。但多讀,不是亂讀。‘泛’的特徵是多,這與人們貪多的心理剛好契合,因而特別容易沉迷其中。我經常說,我們有能力一個月讀十本二十本書,卻沒有能力把一本書讀十遍二十遍。貪多型閱讀,是讀進胃裡,把一本書讀十遍,是讀進腦子里。所以納博科夫才說,重讀才叫閱讀。”,我們談論作家的時候,會說“偉大的作家”。羅偉章認為,談論讀者也有同樣的短語:“‘偉大的讀者’試金石當然首先是能否識別作品的好,其次,就是能否在閱讀中建設自身。后一點非常重要,我覺得,一個讀者一生中如果是幸運的,也是有意識和能力的,就會發現幾本終生讀物,它們不僅幫你培養判斷能力,奠定閱讀的標準,還像酵母一樣,使你的生命發散,變得寬闊。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博覽群書,你的閱讀就有了方向。”,作為一個小說家,羅偉章還發現,閱讀和寫作有高度的同一性。寫作者有個天然的身份就是閱讀者。不是好的閱讀者,很難想象會是一個好的寫作者。反過來說,一個卓越的閱讀者,必定具有一種能力:創新性閱讀。閱讀的創新就是從閱讀中發現,從閱讀中聯想,從閱讀中審視。不僅審視社會、審視生活、審視別人,同時也審視自身。這是閱讀的最高境界。“學而不思則罔”,思什麼?就思社會、思生活、思別人、思自身,尤其是思自身。比如我們讀歷史,遇到一件事,如果是我自己,我會怎麼做,再看看別人怎麼做,然後想一想,別人的做法高明在哪裡,局限在哪裡,難度在哪裡。這麼一想,我們就把自己置於時間的長河裡,就成長了,也壯大了。,“我常常在寫一本書的同時,也在讀一本書。寫的和讀的,如果氣場吻合,就相當於讀和寫都行於水上,而且順風順水,彼此為帆,那感覺太幸福了。”羅偉章感慨。,但這並不意味着說,閱讀就是為了寫作,“我們看一本書,並不一定是學習其中的技法,更重要的是仰望更高的尺度。當然作為寫作者,學習技法也很重要。有些作家,比如馬爾克斯,他的作品是可以模仿的,但是像托爾斯泰這樣的作家,就模仿不來。還有就是莎士比亞,他的戲劇我通讀過,但並沒學到什麼。也可能是,太好的作品,你確實不容易看出其中的奧妙,看到了也學不來,面對文本,眼前只是浩瀚的海水。就像月亮,伸手確實摸不着。摸不着也沒關係,能服氣地欣賞,本身就是美。如果一個人,都拿不出一些時間讀一讀托爾斯泰,不能跟這種級別的心靈對話,我認為是一個非常大的遺憾。”,羅偉章身上有一種斷舍離的清潔精神。他不是刻意苦行,更不是反物質,只是想要生活得簡單一些,少一些身外之物,是一種把心靈生活過得比現實更有實在感的存在狀態。他並不以此為標榜,甚至都沒怎麼覺察到自己這份獨特。更妙的是,他的愛人跟他是一樣的人:樸素,低調,自然大方。有一次他出差回到家,看到家裡新增一大堆新書。愛人說是她買的,一問花了3萬塊。過幾天,又買了2萬塊的書,羅偉章說:“好了好了,雖然支持你買書,但暫時先打住,這些看完了再買。”,寫作之餘,羅偉章會練書法,他自己說不是練,是“胡寫”,主要是放鬆腦筋。寫得滿意些的,就掛在牆壁上,所以屋裡牆壁上多處掛着他的墨寶。他的兒子已經碩士畢業,學電影,如今在北京,也是一位專職寫作者,寫劇本多一些。兒子的房間門外,貼的全是炫酷的電影海報。電影海報與書法作品倒也相映成趣。這個家庭的成員,集體在過一種飄在雲端,同時又接地氣的精神生活。我想這也許是他們家酷暑中有涼意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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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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