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憶是江南,我們憶的路徑在哪裡?以環太湖流域區位為核心的江南地區,歷史上先進的生產方式,總是伴生着高品質的日常生活和文化方式,最終形成了安居樂業的生活共同體和家園情懷。我們今天十分迷戀的江南文化,其豐厚的底色,也就是沉澱在高品質的日常生活中的文化方式,並在不斷的演進中,形成高度審美,最終建構了人們共同的心理認同和文化歸宿。,作為精神性導向判斷的文化方式,文化傳承與認知,需要依賴對接歷史與現實的媒介,這就是可視、可感知、可觸摸、可轉化的“物”,在物中搭建鏈接歷史與現實的場景力。千百年來、特別是明清時候的江南地區,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文化的“富礦”,豐厚的“礦物質”在我們實感中,沉澱為我們今天還能直面的各種物。顯然,豐富的生活是由“物”構成具體內容的,人們帶着各自的文化認知和藝術發現,不斷使用並創造出物。“物”的進化歷程,就是不斷疊加與沁入人們審美感知的過程。格物致知,對物的撫摸、關注與審視中,“物”就有清晰的生活遺留的痕迹,具有了生命延續的溫度,浸透着深厚的審美信息,透瀉出豐富的生活質感。,“物”的創造過程,始終與人們普遍的知識汲取活動互為因果。連續的時空運動,物始終呈現其鮮活的特性。因此,物的證據、證物、證美價值,就能連接起一個個生命的鏈條與基因密碼,把具體的、個體的人創造的價值無限延伸,進而成為抽象化與精神化的“物”。物也就從使用對象走向了審美對象,成為文化的“物”。此時,“無生命”的物替代了人,人性的“物”和“物”性的人,深度融為一體,物就成了文化的表達對象。,那招人喜愛與近乎迷戀的江南之“物”,有哪些文化調性和審美特徵呢?,遮與不遮:玩味江南美學,作為江南“物”的最高形態之一的建築、園林,是典型的人工化的空間之物。“真自然與假山水”,是江南文化中自然主義與人文主義高度結合的通俗表達,也是超然與世俗融合最為緊密的空間設計理念的實踐成果。人為創造的空間,是安放身體的地方,滿足私人化、性別化的空間功能定位,創造身體性感受的和諧,就越過了物理空間物的屬性,直面“遮蔽與打開”的哲學人生命題了。“真自然”是物理世界,是我們生理性觀看的對象,受到視網膜觀看的限制,是有限的觀看。而“假山水”則是精神挪用並投射到物質上,去突破物理空間對自然的遮蔽,是無限的觀看,這種觀看能打開我們內心世界的感受力。在江南建築園林的空間安排上,實的材料與虛的空間巧妙布局,設計分寸感的高度把握,創造出普遍意義上的文化編碼。引入自然、挪用自然、創造自然並重,破界也就在立界之中。,“鏡中月與人中物”,是空間關係場景美學的點睛之筆。建築是人與物構成的場所,其內部是組成具體生活內容的空間實體,而特意設計的窗欞、庭院與迴廊,就是突破實體邊界,導向更廣更遠的虛體的通道。這個通道既能接納外面日月山水參与對內部生活空間意境的建構,成為人的心靈活動對象,又能讓人在內外空間中有序地來回穿梭,創造出豐富而不同的體驗轉換。“鏡中月”是人的經驗與自然對接,“人中物”則是人對物的隱喻性感受。山水畫正是這種體驗的外化,寫實與留白同構,也就代表着中國山水畫的最高意境。,古典的物中往往充滿着原始現代性的基因。越古典越時尚,這是“物”創造和進化過程中的辯證法。“遮與不遮”,既是生活現象,更是文化判斷。屏風作為可移動的遮蔽物,因為脫離了對建築的依附,可獨立擺放后,超越物理層面的遮蔽,成為意義表達、藝術實踐的重要對象。對元素和概念的任意有機提取,圖案、器型、場景都成為屏風表達的資源,屏風+藝術判斷=主觀動機,充分呈現出所有者的哲學意境和審美意象。屏風創建了物的自由和放達,通過物的組合,在室內創造山水意境的寄情方式。由此,屏風就是具有了現代性特徵的物。,刪繁就簡:折曲人與物的關係變量,傢具比任何器物都更靠近人的身體,傢具與人的行為融為一體,形成親密性接觸關係。傢具物種中,椅子又是中外設計學最為典型的器物創新對象,一直處在傢具設計與創新的前沿。座椅產生的基本目的是滿足人們坐的需求,坐得舒服是首要目的,因此,國際上最為經典的巴塞羅那椅、里德維爾椅、漢斯椅,設計師的所有智慧首先凝聚在創造“物”的舒適性目的之上。這種需求的滿足,有科學的人體工學原理的支撐,也促進了設計理念與技術的不斷進步,根本意義是對身體的充分尊重。其次,上述大師椅在滿足坐的舒服之後,開始追求藝術造型與材料、色彩的有機和諧,由此,文化性和藝術性就誕生在這些物上。,中國傳統社會,椅子擺放位置,深刻地暗示着家用與公器使用中的政治與倫理意識。官帽椅的方正與端莊,意指所坐之人的社會與家族地位。公堂之上,權力落定;大堂居中,家族至尊。椅子所具有的座次層級與身份認定,長期被約定俗成為社會基本規範。官帽椅是當家人或是主人的座椅,不但是權力所屬與家規所依,也成為家庭與社會的政治管理框架在“物”上的直觀體現方式,更是所有中國成名的古典傢具流派不得逾越的規矩。,出自蘇州香山幫精湛的工匠技術的蘇式傢具,開始破局。雖然也受到普遍意義上的政治、倫理觀念影響,但是,蘇式傢具受地方生活方式、文化方式的影響更多,江南特有的水性文化特徵與文人藝術的細節審美特性,這些縝密的感受與藝術品質的追求,充分地滲透進設計和創造之中。這不但凸顯了文人的個性意識與閑適的生活態度,也適度弱化了政治含義。高度發展的社會經濟與異常活躍的文人藝術創作,開始重構社會、家庭精神結構,刻板的官帽椅一再被藝術性解構,最終創造出完美的蘇式圈椅。不斷地刪除繁複與贅述,走向線條簡單、流暢、比例適度,風格趣味更加簡潔、清麗、散淡,恰好匯入世界極簡主義的設計主流。蘇式傢具物品被不斷“風格化”和“模範化”,讓人在想象和聯想中完成對物的功能性超越,追求卓越感就自然成為人們普遍的價值心理預期。,取半舍滿:抱朴於心之道,所有的“物”,首先都是為生存和生活需要而創造的。功能性和日常性是所有物的創造前提,只有進入日常生活,“物”才具有普遍意義。江南文人普遍喝茶,從飲茶到用茶,再到品茶,茶具就是一種提升媒介。上升到茶藝,就產生了儀式感。茶具首先是飲水的器物,完成的是身體性滿足。但中國古典文化特別是江南文人的生活實踐中,喝茶是文人歡聚的方式,其中創造出帶有文化解讀的各種飲茶趣味,在茶香冉冉升起的空間中,參与者都成為“氛圍人”,被籠罩在“和”與“融”的境界之中。從生理狀態的飲茶,到精神狀態的品味,物中相遇的人,傳遞的是中庸、含蓄、協調的心境,建構的是取半舍滿的人生態度。,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戀物雖是消費時代的原生推動力,但在江南文化中,其精神要義首先是在物的行為過程中,回複本真,心中藏拙,舍才能得,物才有性格。一次次物中相遇,其實就是通過物,建構人的精神迴路,回到自身,反思自身。這種相遇是在取捨之間,完善生命的存在狀態,開出燦爛的生命花朵。,其次,“物”是裝飾和審美之源。生命的趣味,在於創造和審美,生命才會生生不息。與人的生命存在對應的是“物”的存在。“物”一直是人的完善和社會進步的標誌,隨着裝飾和審美的加速迭代,物的使用價值逐漸被交換價值取代,物的初等功能價值會讓渡給符號價值。物的二次度功能,就把一個個具體的物,轉換為虛構的“個性化”的物。歷史循環中自然帶出的神聖和儀式感,就是蘊藏在我們不斷認知和發現的“物”中。,江南之“物”,代表了江南文化的至臻境界,是文氣與匠氣高度混合而成。物是一種存在,物也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召回這些物,用身體激活物,是物的最好歸屬。因為,物的集合的向心原點,是人的行為與判斷方式,物始終參与着我們的心理重建,並在重建中形成物與人的新型關係。起點與終點接續,物就進入文化審視的程序之中,最終完成物質與精神的深度摺疊。,作者:王國偉 同濟大學教授 上海戲劇學院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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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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