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6日,著名藏書家、散文家、編輯姜德明先生在京去世,享年94歲。,姜德明1929年生於天津,1951年從北京新聞學校畢業後進入《人民日報》,長期從事文藝副刊的編輯,1986年後主持人民日報出版社工作。,姜德明先生一生愛書,寫了許多書話,記下許多書人書事。,今特編髮著名藏書家韋力先生2015年作《無名書齋:姜德明先生的藏書境界》一文,希冀更多人了解姜先生的書家生活,以寄哀思。,從聽聞他的大名到第一次見面,竟然用了二十年的時間,當今的藏書界(如果藏書能算一個界的話),基本上是按照時代和品種分為不同的藏書門類。,故而所謂的藏書圈子,似乎古書是一個圈子,其次是舊平裝和期刊的圈子(後面這個圈子包括了新文學版本),再有就是新書圈。新書圈包括專門買某一位作家或數位作家的文集或著作的,也有人專藏作者的簽名本。還有一個圈子稱之為紅色收藏,另外還有連環畫小人書圈。總之林林總總也分出了不少的疆域。,如果按照這個來劃分,姜先生應該算是舊平裝派(當然這不是我在貼標籤,是書圈內人聊起姜先生來大多的認為)。舊平裝派或者叫新文學派,幾十年來搞這方面收藏最有名的是唐弢先生。唐先生已歸道山,業內就公認姜先生是當今這方面藏書執牛耳者。,約在三十年前,我就拜讀過姜德明先生的著作,可惜無由拜識。,後來認識了謝其章兄,通過謝兄又認識了他的一幫死黨,比如趙國忠先生、趙龍江先生、柯衛東先生等等。這些書友愛好趨同,全都收集新文學版本舊平裝或者期刊。談起藏書圈,可以說他們都唯姜先生馬首是瞻,由此我知道了姜先生在書友心中地位之高。,那個時候,這些書友們所寫的關於新文學版本方面的書,都想辦法請姜先生給自己的書寫一篇序言。將書送人的時候,必重點指明這是姜先生給自己寫的序。大家競相以此為標榜。,我對新文學版本完全外行——屬於七竅通了六竅型。雖然對姜先生很是崇拜,可惜無由識荊。然而雖不能至,卻心嚮往焉。,從聽聞他的大名到第一次見面,竟然用了二十年的時間。那個時候華寶齋想出版《新文學版本二十珍》。華寶齋出版的負責人張金鴻先生找到薛冰和王稼句先生,請他們想辦法湊齊這些珍貴版本。二人認為要想找到這樣的書,並且品相還要好者,只能請姜先生拿出自己的珍藏。於是他們共同來到了北京。我也記不清當初是他們二位中的哪一位約我同往,我早已有見姜先生的慾望,今日有這麼個由頭,當然很高興。於是就在人民日報社大門口與三人見面,共同來到了姜先生的府上。,第一次見姜先生就完全沒有陌生感,在一起說話就覺得是相識多年的忘年交,絲毫不覺得拘束。他第一次跟我見面就說知道我,我也沒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就直接聊起了跟書有關的閑話。總之跟他有一種莫名的一見如故的熟悉感。他打開書櫥拿出一些書跟張金鴻等三人商量細談時,會轉身讓我從另一個柜子中拿出第幾排第幾本書,那種隨意感讓我頗感親切。,他們談話的重點是哪些書應當入選,哪些書怎麼處理。我對這個外行,基本上插不上話,只好自己打開柜子拿出一些書隨手翻閱。餘外的時間則坐在那裡東張西望,看到牆上掛着一幅很大的黑白照片,裏面是姜先生和他夫人的合影照。年輕時候的他,絕對稱得上俊男。,那天的觀看,我印象中打開的都是底下的書櫥。,姜先生家三室一廳的房子幾乎全部變成了書房。他家的書櫥基本上也都是一個制式,分為上中下三截。這種書櫥中間是主體,裏面插滿了書;底下是帶門的書櫥,書架的頂上也是書櫥,從格局看,有點像書櫥的頂上放着的頂箱櫃。中間主體部分,因為有玻璃門,裏面的書基本能夠一覽無餘。而上下部分的門則是木門,需要找哪些書必須逐個打開。也許下面的部分是姜先生所常用者,總之那天上面的櫥一個也沒有打開。,“洪鐘無聲、滿瓶不響”,在姜先生的書房終領悟此義,另日,又專程赴姜先生家拍照。我希望他能拿出一些線裝書來,因為要跟他聊新文學版本我難以找到話題。,姜先生笑着說他還有幾本,於是用力打開頂箱櫃。這一看嚇我一跳,原來裡頭藏的大多數都是線裝書,這讓我大感興奮,於是不由分說從上面抱下幾摞來拍照。一本本翻看下來,發現這些線裝書基本上都是一本一套。如此算來,姜先生藏線裝書恐怕有上千套之多,這個數量跟國內藏線裝書著稱者相比,也不是個小数字。幾十年來,姜先生一直以收藏新文學版本著稱,然而他同時藏有這麼多線裝書,我從未聽有人提起過。今日我把這件事情揭秘出來,對這個發現權自然當仁不讓。,我問姜先生為什麼這麼多年從來不談他藏的線裝書。他說自己寫不過來,現在也漸漸上了年紀,不敢再登高,以防備摔着自己。他說老年人要摔一跤將是很嚴重的一件事。這讓我想起大約十年前第一次來他家時的情景,那個時候他讓眾人看到的都是底櫥的新文學版本。今日想來,主要是來看他的書友大多都是喜歡新文學者,感興趣的書自然也就是這個板塊。,到今天我又知道了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頂櫥太高了。以我的身高(編注:韋力先生身高一米九)從上面取下書來尚且很困難,姜先生說他年輕的時候踩着凳子上去夠書完全沒有問題,但現在已多年不敢這麼做。可能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使得外界很少有人知道他還藏有這麼多的線裝書。,姜先生聽到了我的誇讚,說藏這些小零本算不上什麼,幾十年前他買書時是因為這些書沒人要,他覺得可惜,就花很少的錢慢慢地買回來,買的年頭多了,也就漸漸地積累出來這麼大的量。我自己上初中時,總聽到老師不斷地告誡學生們“洪鐘無聲、滿瓶不響”,當時對這句話充耳不聞,到了今天突然領悟到了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我從頂箱柜上搬下的線裝書,大概有一半屬於木刻本,另一半屬於線裝書式的排印本。從內容上講,好像偏重於文學類資料性。,姜先生解釋說,因為他在《人民日報》主編文藝副刊,所以關注這一類的書。他說自己1951年進入人民日報社,1956年調到了文藝部,分工管理副刊。自己當時也沒有提這個要求,更加沒有走後門,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把他調到了副刊組。在這個組裡他管散文專欄。當時社裡頭不少領導都是老幹部,他們組的組長和副組長也是延安魯藝出身的人。為了提高自己在藝術上的鑒賞力,他就開始到琉璃廠買相關的書籍。除了了解新文學重要作家的各種版本,也開始買線裝書。線裝書的收集範圍主要是詩集和詞集,或者是跟新文學有關作家的線裝本著作。因為這個原因,積攢下不少的線裝書。,他又告訴我,解放之後,國內的很多報紙都有副刊,而副刊是培養作家的最好園地。但是後來學前蘇聯(前蘇聯的《真理報》沒有副刊),中國的各大報社就都把副刊全部取消了。到1956年7月1日又恢復了副刊,他就是在這種情景下被安排到副刊組的。,上班之後,領導給他開了一張單子,讓他去熟悉一些作者。他這才發現自己雖然讀過不少書,可是有些作者的名字卻沒有聽說過。為此他就到東安市場去找舊書,因為這件事使他漸漸地愛上了收集舊書。,“黃裳曾跟我說過,壞蛋的書也要收”,我在書架上看到了一部帶函套的書,這在姜先生所藏線裝書中不多見。於是費力氣地將這部書取了出來,竟然是著名的《飲水集》。,這部書品相尚佳,首冊的封面上還有於蓮客的題記。姜先生就跟我聊起了於蓮客的一些事迹。他說於蓮客曾任偽滿職務,但解放之後並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所以把很多精力都用在了收集線裝書上。,以我的推測,於蓮客在北京去世之後,他的舊藏可能整批賣給了中國書店。因為近二十年來,中國書店賣出之書有許多都是於氏舊藏,我自己至少買到了幾十部。然而,於氏的生平見諸文獻者極少。為了寫他的書話,我曾到處查找關於他的資料。今天聽姜先生聊到於蓮客,讓我知道了自己前所未聞的不少信息。我在前來姜府的路上,還擔心自己找不到太多話題跟姜先生聊書,現實卻證明我的顧慮太過多餘,以姜先生對歷史掌故的了解,他能從不同的角度來講述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我在線裝書里還翻出來了一部醫書,名字叫《溫病明理》。姜先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說自己不藏醫書,這部書不是當醫書買來的。此書的作者是惲鐵樵,這位惲鐵樵是魯迅的老師。有意思的是惲鐵樵本是喜歡文史,後來卻搞起了醫學;而他的學生魯迅到日本學醫學,卻後來成了文學家,與老師所走的路正好相反。,我又從這裏面翻出了一本《游滬草》,是章士釗的著作。姜先生告訴我此書很稀見,因為之前有人寫文章說章士釗沒有出過自己的單本詩集。他感慨說因為自己的藏書經歷,使自己很少敢在一些問題上下斷語。每個人的眼界都有限,很多人寫文章在沒有充分掌握材料的前提下,就敢做出這樣或那樣的結論。他自己在主管副刊時,都會替這些作者修訂一些武斷的結論。,我在這些線裝書中又翻到一部《青樓小名錄》,這種講青樓的書竟然在這裏也能看到。姜先生說這也是重要的歷史史料,他可以給我看一本比這個更有價值者。於是把我帶進另一間書房,從底櫥拿出兩本線裝書,書名是《渾如篇》。姜先生告訴我,本書的真正編者是劉半農,但版權頁上卻印着校訂者范遇安。劉半農在此書序言中寫道,范遇安是他的老朋友,此書是范遇安的佚文。但姜先生說,其實沒有范遇安這麼個人,范是劉半農假造出來的,該書的真正編者就是劉半農本人。,我注意到這本書的扉頁上鈐有“德明珍藏”,這是我今天翻看姜先生藏書中唯一看到鈐有他藏書印的書。姜先生說自己的書很少鈐蓋,如此說來,老先生對這部書真是很喜歡,他竟然藏有這部書的初版本和再版本,其中初版本還是一冊毛裝。我問他是否特別留意這方面的書,姜先生回答我說:“黃裳曾跟我說過,壞蛋的書也要收,更何況這些書史料價值很強,還算不上是壞蛋的書。”,“我能編寫成這樣一本書,最先應當感謝的就是您!”,姜先生說再給我看一部有意思的書。這也是一冊毛裝,書名是《聖陶散文四篇》,乃是做成了薄薄的一冊,扉頁是由謝國楨題寫。,逐頁翻看,新文學現當代的大名頭幾乎每人都給此書寫了一篇題記。排在第一篇就是恭弘=叶 恭弘聖陶,之後有鄭逸梅、舒蕪、呂劍、黃苗子、楊憲益、柯靈、冰心、黃裳、鍾敬文、錢鍾書等等,而唯有錢鍾書僅題了一行字。,姜先生告訴我,此書的原本是孔德中學的講義,裏面收錄了恭弘=叶 恭弘聖陶的一篇文章。他得到這個殘本之後,就把恭弘=叶 恭弘聖陶的這篇文章从里面拆了出來,請老伴裝訂成了這冊線裝書,然後分別寄給這些大家,請每人寫一篇題記。這樣陸續寄出三四年,就形成了今天這本書樣。,所寄之人中,唯有錢鍾書不願意寫整篇題記,僅寫了這麼一行,以我看來可以稱之為觀款兒。姜先生說,自己主編文藝副刊幾十年,約了錢鍾書寫稿無數次,而錢鍾書卻一個字也沒有給他寫。我問錢鍾書為什麼這樣做,他嘆了口氣說:“錢鍾書應當是看穿了吧,寫多了沒有好結果。”,姜先生又給我看了一本《籬下集》,這是一本精裝書,作者是蕭乾。這本書有意思的是,蕭乾在扉頁上寫了如下三行字:“自存本。於七八年歲末改為姜存本了。”這幾行字是用鋼筆所寫,前三個字為黑色,“本”之後的字為藍色,看來非一時所書。此書本是蕭乾的自存之本,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在1978年贈給了姜先生,應該是在贈送的時候又寫上了後面的一句話。蕭乾的幽默之情躍然紙上。,姜先生又給我拿出一本期刊,乃是《民主生活》創刊號。他說這個期刊很稀見,在現有的期刊目錄中沒有著錄。他看我好像對此沒有什麼反應,於是指着封面上的幾個字說,這上面是李公朴題寫的。李公朴的字我是第一次見到,但是名字卻知道了幾十年。那時還在上初中,就學過聞一多的《最後一次講演》,談的就是李公朴被殺的事情。,我想起了這個故事,跟姜先生說,如果能將聞一多的東西湊在一起,那就太有意思了。姜先生說,聞一多的題字本沒有,但卻有跟他相關的書。說著,他拿出一部《石達開詩鈔》,他告訴我,這個封面就是聞一多設計的。,我又看到一本平裝書,名叫《編輯憶舊》,作者是趙家璧。姜先生說,這部書能夠成書,跟自己有很大關係。他說自己很早就崇拜趙家璧,因為趙在民國年間辦有良友公司和晨光出版公司,當時出了很多著名的好書。1956年時,姜先生找到了趙家璧,想請他來寫一些當年編書的往事。因為解放時劃分成分,趙家璧被划為了資方,也就是資本家,這讓趙的生活壓力很大。姜提出請他來寫《編輯憶舊》,趙不敢寫。多年之後,才陸陸續續寫了一些,後來終於成書。,他就專門拿着一本送到姜先生家。正趕上姜先生不在家,趙家璧就寫了篇題記,把書放到了這裏。我覺得這篇題記很有用,敬錄如下:,敬贈給姜德明同志,是您在一九五七年暴風雨將來臨的日子里,第一次啟發並鼓勵我寫這類回憶文章。這個書名就是您當時為我起的篇名。二十七年後的今天,我能編寫成這樣一本書,最先應當感謝的就是您!,趙家璧1984.9.5,北京,到了這樣的年紀姜先生依然有自己的原則,姜先生說自己那些年,對凡是喜歡寫書話的人,都盡量給予鼓勵和支持。前些年,很多人寫書都請他寫序言,他也盡量給大家寫,但後來慢慢覺得,這些人所寫的書大多都是老一套,寫不出新東西來,於是就不願給別人寫序言了,為這個事還得罪了不少人。,姜先生還說,自己不喜歡理論性的東西。他認為研究新文學類的書,大多沒什麼看頭。聊天中,他還提到了路工,說路工的《訪書見聞錄》最先就是發在姜先生辦的文藝副刊上。姜先生告訴我,路工在延安時期就跟康生很熟,路工後來到各地訪書,是奉了康生之命,以訪書來搞創作。有一度,姜先生跟路工在上海住了一段,路工給他看過康生親筆寫的介紹信。,之後又聊到黃裳,姜先生馬上拿一本《八方集》給我看。這本書很奇怪,作者同時署着八個人的名字,其中就有黃裳。姜先生說,這本書的編者其實是自己,但那個時候講究無私奉獻,所以就不用個人名字,他把八個作者的名字全部列了出來。然後姜先生又找黃苗子題寫了書名,找曹辛之設計了封面,才把這部書印了出來。,書出來之後,黃裳特意題贈一本給姜先生,因為這是黃裳被迫封筆二十四年後,再一次把文稿印成鉛字者。黃裳的題記是這樣寫的:“此為二十四年後,重以書冊形式與讀者相見之第一種,謹以一冊寄呈德明同志,並謝其編定之好意也。黃裳。”,在姜先生家看書、聊天、拍照幾小時,聽到了那麼多的故事,看到了如此多的好書,我感慨的並不單純是開了眼界,更重要的是知道了很多往事。他說自己藏書並不容易,當年老伴兒也對此有諸多的抱怨。在孩子小的時候,老伴兒讓他帶孩子出去玩兒,他就把孩子帶到琉璃廠去看書。他選自己的版本,孩子在旁邊亂翻,看到封面好看的書就拿給爸爸看,姜先生都說好。到結賬時,趁着孩子不注意,把那些封面好看但沒有版本價值的書偷偷放了回去。講到這些,他臉上很有歉疚之情。之後他又告訴我,現在孩子們都很有出息,已經有了各自的成就。他也能閑下心來,慢慢整理自己的藏書了。,我在他的書中翻到不少作者簽名本,勸姜先生寫寫這方面的故事。他說寫別人贈給自己的書沒什麼意思,要寫的話,他將會寫自己淘來的簽名本。到了姜先生這樣的年紀,我覺得應當做事情更加隨心所欲,沒想到姜先生依然有自己的原則。,我採訪之後才想起來問他的堂號在哪裡,姜先生說自己沒有堂號。這句話讓我有些詫異,以他在新文學版本界的大名,竟然能沒有自己的堂號。姜先生解釋說不少採訪者都會問到這個問題,他沒辦法只好把自己的書房起名為“無名書齋”。如此說來,我也只能這樣來使用。,在無名書齋的北牆上,釘着一個鏡框,其中是唐弢先生(1913-1992)寫贈姜先生的五言絕句:“燕市狂歌罷,相將入海王。好書難釋手,窮落亦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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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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