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站_《安妮特》:誰能仰望月亮又進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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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種方法,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創造的“陌生化效果”理論,有兩方面的含義,即演員將角色陌生化,觀眾以一種保持距離(疏離)和驚異(陌生)的態度看待演員的表演或劇中人。角色宣布章節,或分析自我,不斷提醒觀眾這一切都是假的。誕生於舞台的這種表演方式在電影中難免會顯得蕭瑟冷清,因為電影是要讓人沉浸於難以置信的情況——這就是為什麼第四面牆的打破已成為喜劇的常規做法。以音樂劇為例,它是所有電影表演形式中最假的一種。沒有人在大街上會突然引吭高歌或翩翩起舞,但人們很快就接受了這種“嘩眾取寵”的表演形式。,彌合這兩種創作理念之間的巨大鴻溝,似乎正是吸引《神聖車行》導演萊奧·卡拉克斯的原因之一。據說,當被問及其名字是“真名”還是“假名”時,這位法國電影人回答說:“這是一個真實的假名。”這並不是一句俏皮話。自24歲擔任導演以來,卡拉克斯就一直在探索真實和虛假、真相和謊言之間的界限。許多情況下,他對這些所謂的對立面不加區分。戲劇和表演可以被看作一種“謊言”。它們涉及虛構的世界,人們假裝成其他人,但戲劇也是可以說出真相的地方。真相併不美好,真相很傷人,真相有時是愚蠢的、不公平的。人們常常拒絕它,但戲劇接受它。卡拉克斯也是如此。他將標誌性的人為因素集中到強烈而刻意的音樂劇電影《安妮特》中。通過歌劇強調情節點的合唱方式、娛樂新聞提供的章節卡片,影片將布萊希特與概念音樂劇鼻祖桑德海姆的分界線消融於一個愛恨交加的故事中。,《神聖車行》和《安妮特》都是關於創作和表演本身的“元電影”。前者開頭,觀眾坐在黑暗的劇院里,靜靜等待演出開始;後者開場就把影片當成了舞台劇。黑色銀幕上,主持人命令觀眾不要用笑、哭或放屁來擾亂表演。然後,演播室燈光亮起,斯帕克斯樂隊準備表演,主創拉塞爾·梅爾、羅恩·梅爾兄弟問:“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同名歌曲隨即唱響。隨後一眾人員離開演播室,邊走邊唱,穿行於洛杉磯的街頭。遊行結束,演員戴上假髮,換上服裝。從那裡,故事正式開始。如此呈現就像莎士比亞戲劇開場白,其中一個角色直接向觀眾講述他們即將看到的東西,或結尾時要求觀眾為他們的表演鼓掌。歌曲承諾接下來會有一場盛會,並加入詼諧的旁白,“作者在這裏,所以我們不要表現得不屑一顧;作者在這裏,他們有點虛榮”。這首序曲犹如一個原則聲明,從一開始就表明觀眾處在一個自覺講故事和預設虛構的世界中。這既是邀請,也是警告。,大多數人很快就會知道他們是願意接受前者還是聽從後者。卡拉克斯一直着迷於高雅神聖與粗俗本能之間搖擺不定的界限——在亨利和安的關係中,他找到了這種動態的理想寫照。前者是一個號稱“上帝之猿”的單口喜劇演員,後者則是歌劇女高音。二人被刻意設計成具有鮮明對立色彩的組合。亨利的喜劇“表演”更像是行為藝術,充滿了敵意、憤怒和反社會傾向。他強烈的自我厭惡似乎比笑聲更能引起人們的焦慮。他對觀眾大發雷霆,滿是鄙夷,但他們卻樂此不疲,像合唱團一樣齊聲大笑。鏡頭掃過人群,越來越快,越來越遠,笑聲也變得越來越怪。而舞台上優雅聖潔的安,每晚都在歌迷雷鳴般的掌聲和指揮家的默默崇拜中死去,但我們卻並沒有真正看到她的觀眾。當她問亨利的表演如何時,他說他“殺死”了他們。當他問及她的表演如何時,她說她“拯救”了他們。,二人的表演和對話不僅完美地概括了卡拉克斯對觀眾和藝術家之間以及藝術家和世界之間關係的思考,而且明白無誤地預示了他們的悲劇性結局,同時又提醒人們悲劇和喜劇往往是親密無間的夥伴。起初你會不由自主地被其瘋狂的抒情和華麗的影像所吸引,並沉浸在混合了真誠和諷刺的怪異氛圍之中,而每一個旋律中的台詞也都充滿活力。但不久之後,一股寒意滲入,旋律不再明媚亮麗,而是變得暗淡無光,那個星光熠熠的愛情故事也開始陷入疏遠、傷害和遺憾的漩渦中。城市明亮的霓虹燈光芒退去,狼在森林中咆哮,森林在新聞中燃燒,如夢似幻的場景中,她的豪華轎車撞上他疾馳而來的摩托車,豪宅則隱隱約約散發出不祥的氣息,甚至連綠色游泳池都有一股邪惡的味道。他們的生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崩潰和裂變。,即便是安和亨利婚後田園詩般的早期生活也被死亡所籠罩。正在迪斯尼音樂廳主演一部新歌劇的安,以一種宏大的激情擁抱她的死亡,觀眾卻認為這是她的一種自我宣洩。與此相反,亨利不但讓想從他那裡獲得笑聲的觀眾大失所望,而且公開思考當一個喜劇演員說“殺人”時意味着什麼。使他的言行如此黑暗而令人不安的是,你不能確定他是在一本正經地開玩笑,還是在玩世不恭地說真話。身材高大壯碩的他犹如巨魔,而美麗溫柔的她好似天使。他似乎無法表達快樂、優雅或敬畏,而她也好像無力改變他或感化他。亨利好似幽靈附身,不但滋生自我厭惡的情緒,而且生髮毀滅他人的念頭。他情不自禁而又無可奈何地唱道:“這種可怕的衝動,讓人想往下看。半驚半喜,我把目光投向深淵。”她沒能在洛杉磯的金色峽谷和波西米亞的豪宅中“拯救”他,他卻在狂風暴雨中的度假游輪上最終“殺死”了她。,這是一部奇怪的電影,也是一部迷人的電影;有時令人陶醉,有時令人費解;敘事上簡單,藝術上複雜;既有老派電影的美感,又有歌劇式的宏偉。其在真誠和虛假之間的張力持續不停地釋放,幾乎每個場景都有可能因其高度現實的引力而崩潰和內爆。斯帕克斯樂隊特立獨行的音樂基因無處不在,卡拉克斯神秘莫測的影像指紋也到處都是,但這也是一部屬於男主角亞當·德賴弗的傑作。他是如此兇猛地吞噬着角色,讓人不免擔心放映結束時膠片會在某個角落冒泡和燃燒。他既能掌握梅爾兄弟惶惶不安而又難以捉摸的喜劇訣竅,又能領會卡拉克斯悲劇性浪漫主義的精髓。,亨利是一個很有才華又非常不幸的男人,經歷了無數的破壞之後,他才真實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而他一直以木偶形式出現的女兒安妮特,也隨之恢復為一個真正的女孩。幡然悔悟的亨利告誡她:“永遠不要把你的目光投向深淵。”但卡拉克斯自己卻一直在看向黑暗深處。誰能浪漫又堅強?誰能卓然自立又憤世嫉俗?誰能仰望月亮又進入深淵?還有什麼比一部兩者都兼顧的電影更好的方式來思考這些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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