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莉·魯尼的小說,就像幾部迷你連播劇,一季完了下一季。有時感覺像看前情回顧,有時又像在看劇情預告。這說明她的作品連續性好,對讀者黏性高。《正常人》《聊天記錄》同名劇的現象級熱播,更加放大了這位千禧一代女作家的影響力。新作《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如同前作的“成長版”,不止是人物走出了校園,歲數過了青春期。同時,作家對外部世界的感知,也變得更加猶疑,無助且失落。她似乎想找到退守的溫床,卻只能以某種懷舊想象,安放未來。魯尼以一種“接着寫”的思路,卻沒有延續前作的激進鋒芒。我想新作的意義,或許在於“重估價值”和“反思前作”。,作家魅力:一種“細節原樣主義”,魯尼的小說好在哪裡,我想可以概括為“細節的原樣主義”。她像長鏡頭一樣,不願流失任何一幀細節。她的文本有“過日子”似的原始時長,甚至有時還分解、慢放。人物動作,環境場景的連續性,成就了日常流動感。有人會對細枝末節的質感上癮,也會有人無法忍耐她的瑣碎忙碌。作家自謂是一個古典作家,以傳統的耐心,觀察喧囂甚至不乏危機的當代生活。一個又美又颯的女作家,愛寫親密關係,飽含荷爾蒙,一點不羈叛逆,一種不恭嘲諷。主題不是情愛,就是友誼,或是二合一。讀者常把作家形象和小說人物綜合起來,就形成一種效應,才華自然會被無限放大。,魯尼就像“類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作家”,敏感、智性且細膩,有不至於刻薄的嘲諷。綜合來看,是一種“剛剛好”的描寫。她的語言是“有人緣”的,就像有人天然容易被搭訕。像中學生直白淺露,但也會驀然地,深刻精細。她的小說並沒有大事件,不靠人物行動取勝。意識和心理分析,總是比故事重要。讓我們留意新作里,人物在讀亨利·詹姆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種“潛文本”雖然未必說明作家的認同,但卻說明了一種心理小說的意圖。,未來文學的標準與評判,畢竟掌握於新千年以後的讀者手中。魯尼作為同代人,她有自己的話語風格。在我看來,就是互聯網時代的“文學信息流”,一種資訊化的文學,滲入日常生活流的敘事。如同狄更斯的時代,媒體小報會深刻影響小說。它所呈現的就是時代的表象塵囂,魯尼的才能在於寫出當下世界的嘈雜,就像永不間歇的“神經性耳鳴”。,友誼與情愛總能隨性賦形,作家的特色是處理友誼和情愛的無縫對接。她總是用默契與默認,主動跳過人物關係演進的過渡。一切都自然而然,卻又不那麼自然。和《正常人》一樣,新作在人物關係和場景情節上,如同移置與復播。昔日男女知己,後來再次接續,徹夜床聊,共度歡愉。其間談些藝術和政治,發表見解觀點。男生大多遲疑猶豫不自信,女生大多特立獨行,格格不入。作家表述了性意識對純友誼的一種僭越、疊加、介入或打斷。它有可能升華深化,也可能加深膈膜誤解,支離瓦解。,《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開篇就是一對網絡奔現的陌生男女:女作家艾麗絲在酒吧約會費利克斯。從公共場合到私密空間,從陌生直入曖昧,我們還來不及切換與反應。一個你有意,一個我有心,一堆搭訕兩杯酒,就從酒吧轉到了女主卧室。或許他們有相似經驗,又足夠好奇。艾麗絲選擇費利克斯,也像是一場跨身份圈層的身體實踐。就像《正常人》里的女強男弱,女富男貧,費利克斯工人身份的弱勢,影響了兩性中的男性氣概與自信權威。,女編輯艾琳也沒錢,她算是“有文化的新窮人”,費利克斯的體力勞動都比她掙得多。共通的不滿與失落,形成彷彿知己的錯覺。艾琳與西蒙,三十左右還單身,都沒有活出人生預期,所以重返過往友情。他們自我厭棄,不知何以如此,無法於現實中安放、處理情感距離。這種焦慮,常使男女敏感又躁動,缺乏安全且帶有攻擊。作家善寫親密中的對抗、挑釁、冒犯與博弈。偏偏喜歡中意,偏偏不在一起;假裝愛上別人,藉以虐待自己。這種偽裝成疏離,敵意和偏見的情感,是魯尼的虐戀情結。《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仍有一種思維定勢,它仍舊試圖以兩性關係最大限度“化約”源於經濟、階層和身份的不對等。情愛,在作家看來,是一種流動的再平衡力量。,魯尼利用時代語境、精神躁動和焦慮預期,達成文學與現實的同頻共振。她的小說預判了千禧一代的預判:節奏,意識和情緒都精準投合。如開放的男女,越界的友誼;價值多元大討論,慾望的主動訴求。她是精明的“文學經營者”。經營,意味懂得故事效應,話題與熱度,拿捏讀者反應,節奏與期待。她只需做群體的代言者,情緒的體驗官就足夠。因為,極少有人具備描述一代人生存樣態的才能。她端出了這種生活的樣本,其中的癥候困境,正是讀者感同身受,又無力解決的未來。未解、無解,期待答案,就是這部新作的狀態。,放棄負重文學里的“輕資產”,我有種感覺,魯尼的才華更多是評點,其次是描寫,最後才是敘事。她像一個觀察家、評論家,抓住話題,隨性而至,順帶一擊。小說呈現出了“思想的生活”,但又浮光掠影,毫不掩飾那種幼稚和空談。小說中,艾琳和艾麗絲的通信,始終關注階層貧富,保守與激進,她們討論不平等、不公正和剝削問題。反諷的是,她們根本不是真正的底層,藍領或無產。智性反思,階層分析,反而給兩性生活、親密關係添亂不少。這種矯情、脫節和無用,恰恰是魯尼迷人的地方。,從聊天記錄、即時通訊、微博郵件再到書信往返,作家借用這些“副文本”,完成故事的評論。女主人公無論人際關係,工作婚姻,都深感挫敗與孤絕。書信或聊天,建立了私密交流與公共意見的“統一體”,是維繫情感聯結的剩餘形式。它表面離題,其實卻隱喻象徵性反抗。當她們無力改變具體私人處境時,對生態、消費、生育婚姻的不滿,對傳統價值的敵意與反叛,就必然轉移到對整個時代語境的抽象批評上。,她給人兩種面貌:一邊討論思想,寫着小論文;一邊寫私密情感,寫生活流水。作家在語言上會持續簡化,在觀點上也不斷深化。我不認為作家主題和描寫的自我重複,會有什麼問題。因為,只要她還沒有找到與外部世界、異性他者聯結的“合理形態”、存在模式,這類故事,就可以不停寫下去。《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延續了前作的所有元素成分,卻給出了驚人的“小確幸”。它寫新冠時代的男女,封城和常態生活沒有區別。因為這反而滿足了艾麗絲的寫作生活:沒有不安的社交,和費利克斯戀愛穩定。另一邊,艾琳和西蒙有了孩子,他們很滿足。,這暗示新冠時代,反而拉平了原有的生存困境和逼仄現實?世界範圍的大隔離,大大衝散了個體感受的孤絕、隔閡與邊緣。因為環境如此,眾人如此,我亦如此,夫復何求?艾麗絲會滿足於他們“都還活着”。魯尼寫封城也保證了小“幸運”,它把那些不穩定、不規範、甚至“不正確”的男女慾望,焦慮困惑,全都擱置取消了。親密關係是作家書寫的起點,也是人物解脫,超越現實的“情感價值烏托邦”。,在魯尼筆下,就像新世代的“一千零一夜”,那些夜晚還大多相似,甚至有點穿梭和混淆。孤獨焦慮,總需要異性的陪伴、匯通和慰藉。儘管人物讀着《卡拉在瑪佐夫兄弟》,但魯尼卻曉得她要的是陀翁的反面。,那是一種“輕故事”——如同文學里的“輕資產”。她筆下的人物,不想負重,都有背棄世俗的邊緣色彩。在那些俯拾皆是的親密描寫里,我們真正發現了:身體,才是小說人物交流、言談、聯結與思考的真正載體。魯尼是在床笫之間,對宏大進行一種不對稱的“小孔成像”。《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的幸運結局,實質是“背對世界”的漠然,它或許不是更保守了,而是更決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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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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