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站_偶得幽閑境 遂忘塵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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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物質生活越來越發達的今天,關於物的知識爆炸性增長,物的品類和功能被一再細分,隨之而來的是大量的物被迅速地生產、更新、迭代,又迅速地被剩餘、被拋棄、被遺忘。,早在先秦時期,莊子似乎就預知到了這一局面。為了避免這一悲劇,他選擇了“物化”。這個“物化”不是把人異化為那些有功能的器物,而是尋找到一種可以共生、可以“同游於世界”的存在方式。,在莊子的筆下,他通過很多想象的事物來描述這種生存的可能性。鯤鵬之間是可以“化”的,它們不會拘泥於物的大小,它們的視野在“遠而無所至極”的世界中。夢裡的莊周同蝴蝶也是可以“化”的,因為在夢裡已不能分辨彼此,“栩栩然蝴蝶也”。庖丁和他要解的牛亦是可以“化”的,因為他已不用眼睛和感官去認知牛,他的“神”同牛已相遇為一體。,在莊子這些講述“物化”的寓言中,物之間以及人與物之間是相親的。莊子對待物的態度,造就了其後中國人的一個重要特徵。,在《世說新語》中,簡文帝入華林園,感慨“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這裏的“濠濮間想”是《莊子·秋水》中的著名典故:在林泉之中,人放下邏輯的爭執,周遭的萬物自然便同人相親、相悅。由此,“濠濮間想”也就成為中國文人對理想境界的一種描述。,晉宋之間的陶淵明是一位隱士,也是一個真正“親物”的人。人們常說,隱士是“物外”的。其實,許多看似“物外”的人,可能是一個求取名利的“終南之徒”。真正的隱士是如陶淵明一般“親物”的。他回歸田園,表面上是為了逃離世俗塵網,事實上是為了過一種同世界、同他人相親近的真正生活。,在樸陋的居室里靜卧,涼風突然而至,陶淵明自覺為“羲皇上人”。這一刻,他同窗畔的清風相親;飲酒時,他不顧旁人,取下自己的頭巾漉酒,漉畢重新戴上。這一刻,他同自己的衣衫相親。,在一個微雨的孟夏下午,他同友人小酌后在小園中歡欣地採摘蔬菜。俯仰間,他同自己的口腹相親。在一個夕陽很美的傍晚,他在東牆的籬笆下採到一把小菊。轉頭間,他同南山的飛鳥相親。,正由於陶淵明同這個世界如此地親近,當他策着拄杖在流水邊沉思時,那清真淡遠的詩藻便不覺地流淌出來。,比起陶淵明的自然愜適,中唐詩人白居易的一生,似乎並沒有真正遠離過官宦浮沉的枷鎖。但深諳莊子智慧的他,以一種清醒和反思的頭腦,藉助身邊的物來從名利和物質的禁錮中逃離出來,並在這種反思之中同物相親。,“偶得幽閑境,遂忘塵俗心。始知真隱者,不必在山林。”在偶然閑下來的時候,白居易有諸多的“物好”。他的愛好不是那種狂熱的物癖,而是蕩滌掉面對物的塵俗之氣和功利之心之後,同物之間的一種相親。,白居易的“中隱”,是一種在物之中的“真隱”。,他愛琴,常常在月亮初升、眾鳥歸棲的夜晚彈琴。心境的空閑,正是彈琴的佳時。在白居易看來,琴音是清冷的、恬淡的,一切熱鬧和躁動都隨之盪去,只留下心湖中的一片深靜。,他愛茶,在山嵐之間漫步,一會兒吟兩首小詩,一會兒飲一盞清茶。這一天,便是他生命里最“適”的時候。這琴茶之中的味道,並不是在於器物的貴重、技藝的高明。他們的主人,也無需要做一位梳理人群的“高人”。在祛除世俗之眼、邂逅幽閑之心的此刻,他同物之間便是有情的,是欣欣相適的。,白居易曾在廬山腳下建造一處草堂,草堂中有素屏風、蟠木幾、朱藤杖。他說:素屏因沒有名家的筆墨和貴重的裝飾,才與素樸的草堂相宜;蟠木因不是那種功能性很強的材料,才同我這個病夫相伴。雖然這些物和我自己看起來都不“完美”,但“完美”往往是為了迎合他者的規度。在草堂中,物和詩人一樣,葆有自身的真性。,與物為友,不只是給寂寞的生命尋找一位足可慰藉的伴侶。更重要的是,這種“親物”的態度重新定義了文人自身。,蘇東坡對硯台的銘寫,显示出他對士人之性的理解。他在一則硯銘中說:“一受其成,而不可更。或主於德,或全於形。均是二者,顧予安取。”硯的特點是“主德”“全形”,不因為外界的需求就輕易改變自己的質性。即使作為可用之“硯”,也依然保留着天成的面貌。,對於歲月流逝,歷代文人也有着各自的思考。在《論語》中,子路形容孔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王羲之“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在俯仰宇宙之中忘記了衰老。,對於歷經“烏台詩案”的磨難、被貶黃州的蘇東坡而言,他是在“種蔬接果”中聊以忘老的。在東坡之上,他每日幽賞野花,拄杖散步,隱几晝暝,耘耔躬耕。在與物親近的每個瞬間,似乎都能體察到生命的平淡而綿長。,也正是在這一階段,他開始真切地理解陶淵明人格世界的光芒,寫下了一首《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景,吾老矣,寄余齡。,蘇東坡感言:“吾老矣,寄余齡。”在“親物”的生涯里,無需去傷感衰老,因為已獲得了一個足以寄予生命的自足世界。,透過莊子、陶淵明和白居易、蘇軾,通過他們的哲思和經歷,我們可以真切了解到:中國的文化不只是“親親”的,也是“親物”的;不只是“生生”的,也是“生世界”的。在這個世界里,人得意於物,萬物也會自來親人。,作者:李溪 北京大學建築與景觀學院長聘副教授、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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