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聯盟2號站_追憶潘際鑾院士 “我信奉的還是這幾句古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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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做任何事情,我以為作怪的主要是金錢名利。——潘際鑾,4月19日下午,我在參加一個西南聯大主題徵文活動的評委工作,正要揭曉獲獎入圍名單時,突然收到一則訃告。訃告第一段是:“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中國科學院院士、國際著名焊接工程教育家和焊接工程專家、清華大學机械工程系教授潘際鑾同志,因病醫治無效,於2022年4月19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5歲。”,真不敢相信!逝世前兩個多月,在中央電視台“吾家吾國”系列專題節目中,潘際鑾院士還精神矍鑠地出現在熒屏上。面對專訪,他侃侃而談,甚至還帶領隨訪記者去到工作場地、購物超市等處。除了一頭銀髮和前幾年不大一樣外,2022年的潘先生仍然顯得健康、樂觀、豁達。,萬難意料,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也要和這位可敬可愛的老先生告別了。不禁感到愕然,感到哀傷。在昆明,在西南聯大舊址,在聯大人曾經生活、學習過的地方回想潘先生,一幕幕難忘的瞬間湧上心頭。,懷念聯大濃厚的學習氛圍,2013年9月起我到“西南聯大講壇”工作后,先後有3位聯大校友到雲南師大演講,分別是2013年楊振寧先生、2014年許淵沖先生和2016年潘際鑾先生。潘先生是那年3月24日應邀來演講的,是西南聯大講壇在該年度的首場報告。我有幸陪同潘先生夫婦在昆期間的全部行程。,演講當天的活動排得滿滿的。上午,在辦公室幾位同事和學生志願者陪同下,他和夫人李世豫教授参觀了學校圖書館。在那裡,他們饒有興緻地参觀了六小齡童圖書閣和西南聯大圖書特藏室。,西南聯大圖書特藏室是雲南師大圖書館的鎮館之地,珍藏着西南聯大時期的各類珍貴圖書8000餘冊,見證着潘先生等聯大師生弦歌不輟的抗戰歲月。他駐足特藏室的展覽櫥窗,仔細察看了西南聯大時期的珍貴圖書,對圖書館為保護聯大歷史文化遺產所作的卓有成效的工作表示由衷肯定。在圖書館“智者書林”,潘先生簽名捐贈了由英國著名出版集團CRC出版的英文專著《Arc welding control》《弧焊控制》,以及《一個院士的足跡》《潘際鑾傳》等圖書,以更好激勵雲南師大廣大師生讀者。,下午的演講是重頭戲。在参觀完校園、種植了友誼樹之後,潘際鑾院士夫婦於15時整在省政府領導和學校領導陪同下步入報告廳。全場起立,以雷鳴般的掌聲表達了崇高的敬意。在落座觀看相關視頻、學校領導致歡迎辭后,潘先生開始當天的主題報告:《抗日戰爭中的西南聯大》。,報告開場,他深情地說:“今天我非常高興到這兒來做這個講壇。雲南是我的第二故鄉,也是我成長的地方,有深厚的感情。所以,來到這兒以後,就感覺好像是回到了家,因為我在這兒學習生活達八年之久。現在,大家都認為西南聯大是我們中國高等教育史上最成功的一個大學。確實,我也擔任過現代大學的校長(曾擔任過南昌大學校長),但是我覺得都還是要學習當年西南聯大那種精神、那種培養人才的制度。”,接着,他從三個方面介紹自己的母校西南聯大。一是聯大的歷史,二是聯大的辦學理念和精神,三是聯大的教育制度。潘先生認為,聯大辦學的八年,確實是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豐碑,辦校八年不僅培養出了傑出的人才,還達到了高水平的辦學標準,為我們國家在抗戰時期的人才培養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他十分懷念聯大濃厚的學習氛圍:“學習上大家是很勤奮的。在西南聯大有一個習慣,就是泡茶館,西南聯大離不開茶館文化。當時昆明的西北郊有四條街,叫鳳翥街、文林街、龍翔街、青雲街。四條街都是石板路、木板房,很窄的小道,老百姓很好,很多人都開茶館,一打開門都是三四張桌擺着,晚上就點起汽油燈。裏面跟圖書館是一樣的,可以安靜地在那裡看書。因為當時宿舍是不能看書的,兩張床一對,中間過道剛好夠上床,也沒有燈;其次,圖書館也很小,只能容納幾百人,所以茶館就成了學習的主要基地。”,“念大學就像游泳一樣”,演講中潘先生還談到,十分欣賞聯大嚴格的教學制度下對學生自學精神的培養。他回憶:“我曾經在雲南省會考是第一名,而且是工科的第一名。但是進入西南聯大以後,第一次考物理,期中考試不及格,這使我非常詫異。因為我在中學一向是滿分的,到了西南聯大居然不及格。我總結了一下,有兩個原因:第一,考試的內容跟老師講課的內容不一定一樣;第二,考題非常難。就是你聽課聽懂了也不行,習題做對了也不行。老師講的不一定是那個內容,但是你要去把它學通了。比如,講物理動力學的時候,那就要把動力學的問題都搞清楚。不局限於某一本書,凡是關於動力學的書都要看。看看有哪些內容不一樣,都把它掌握了,融會貫通。這樣,考試就沒問題,而且難題也一般都能做出來。這樣的話我就養成了自學的習慣。這樣,我學物理都是十幾本書拿着去圖書館,一本本地翻,每本書有什麼內容,有什麼不同,把它總結歸納。”,他尤其贊同西南聯大的彈性學制,其主要做法是實行嚴格的“學分制”。假如考試不及格,可以重修,直到修滿才可以畢業。大學學制一般為四年(在聯大,師範學院是五年),但是由於戰時原因,不少學生在外兼差,對學業有一定耽誤,不能按時完成學分。在這樣的情況下,學生可以申請延期畢業。這樣,五年、六年畢業的都有。這就是“彈性學年制”。“有的人八年畢業,有的人六年畢業,五年畢業的人很多。”潘先生說。,聯大的辦學經驗,也經由潘先生在南昌大學進行了一定移植。“我到了南昌大學,也想實行彈性學制,淘汰一部分能力不足的學生。但是淘汰在中國很危險,有的時候我就很緊張。搞了這個制度以後,家長到處反對,寫信到有關部門罵我,說‘你清華大學來我們這裏搞這一套,不行,你趕緊滾蛋’。”不過,在當時的省領導支持下,“我就在南昌大學強制實行了一些制度。我第一年到南昌大學就淘汰了四十幾個人,後來慢慢就習慣了,學風也有了變化。”,在講述了八音合奏、大師雲集、人傑輩出的西南聯大高水平的辦學歷史,剖析了其寶貴的辦學精神后,潘先生認為這所大學的成功之道主要有這樣幾條:“第一,三校合作無間,五色交輝;第二,強大的師資隊伍;第三,教授治校,民主管理體制;第四,民主精神,學術自由;第五,濃厚的學術氣氛;第六,按教育規律自主辦學;第七,先進的教學制度,嚴格的教學要求;第八,在戰亂中求學,勤奮努力,報效祖國。”,兩個半小時的講座也安排了互動環節,雲南師大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代表、景東縣教育局局長等四位觀眾現場提問,潘先生都結合在西南聯大的學習和生活給予了耐心的解答。他認為,念大學就像游泳一樣,每個人的泳姿可以不一樣,游速也可以不一樣,反正你能游到對面去就行。一流大學首先要出高水平的東西,出高水平的人才,要各種人都能出來,不能一刀切。,“自學是能成才的”,西南聯大講壇活動結束的第二天,潘際鑾院士和李世豫教授在我們的陪同下回訪了西南聯大舊址。,在西南聯大舊址,潘先生夫婦佇立西南聯大仿製門前,久久凝視民主草坪上矗立着的聞一多先生雕像。隨後,瞻仰了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雕像,緬懷三位校長抗戰中的精誠團結合作辦學之功。走進西南聯大原教室,回味歷經歲月洗禮仍值得懷念的大學時光。,在“一二·一”運動四烈士墓和聞一多先生衣冠冢前,在西南聯大紀念碑前,潘先生都有說不盡的西南聯大故事。他和夫人在講解員的引導下走進四烈士墓旁的西南聯大紀念館,重新回望那段難忘的時光。在展覽的院系設置部分,潘先生站在工學院教授名錄前,講述了對自己影響最大的幾位教授——孟廣喆教授、李楫祥教授和霍秉權教授的故事,幾位教授淵博的學識、嚴謹的治學和嚴格的要求對他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離開西南聯大舊址,又参觀了雲南陸軍講武堂舊址。這裏位於翠湖邊上,也曾是西南聯大同學流連的地方。離開這裏,轉道拓東路上,走進拓東一小参觀。這裡是抗戰時期西南聯大工學院的舊址,正是潘先生在聯大學習和生活的地方。可惜這裏只剩其址,不見其物,使人徒增幾分遺憾。但是潘先生並不沮喪,在大家的簇擁下,仍津津有味地回憶當年難忘的時光。從拓東一小出來,最後遊覽了滇池。在海埂堤壩上,滇池風吹,春浪拍岸,紅嘴鷗飛。兩位老人觀湖戲鷗,一派和樂。,在轉場各處的過程中,在李世豫教授的配合下,潘先生極有興味地回憶了他在雲南的美好時光。他是江西瑞昌人,卻與雲南有着不解之緣。全面抗戰爆發后,捧着鐵路金飯碗的潘家也不得不從九江開始逃難。爾後,從南昌到泰和,再輾轉廣西到昆明。,潘先生在《我的科學人文觀》一文中說:“逃難時食宿無着、瘟疫流行。我在途中染上了傷寒,高燒、腹瀉不止,很快就骨瘦如柴,挪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的父親二話沒說,將我馱在背上趕路。有一天,全家粒米未沾,我的父親馱着我,餓得喘粗氣,可他突然就吼出了京劇《楊門女將》的段子,平日里父親只有在松閑快活的時光才唱的。我覺得自己是在父親的肩頭突然間就真正長大了。”,“到了昆明,等待着我們一家的還是失業與飢餓。為了全力支撐大哥完成學業,原本好學的兄弟姊妹也只有相繼失學。記憶中我的大姐是最痛苦的,她17歲時眼睜睜見着大學錄取榜上有名,卻無法入學,必須外出打工以幫助全家。我和母親就在街頭擺了個煙果小攤,中學課本隨身帶着,見着家裡人來了,就壓在攤子下。”,到雲南后,潘際鑾的父親潘鳳林被分配到昆明郊區七家村敘昆鐵路局地畝組工作。在父親的奔走下,他和二哥潘際炎(亦為西南聯大校友)考進雲瑞中學。一年後,在姑父閔孝同的介紹下,二姐潘際和到位於祿豐縣的滇緬鐵路局從事文書工作,兄弟倆也只好轉學祿豐中學念書。不久,又轉學昆明天南中學和西南中山中學。,潘先生回憶:“中山中學主要是收歸國華僑子弟的,是免費的,再通過考試招收少數非華僑子弟,考試錄取后也可免費。當然,我是衝著免費去的。那裡的管理是軍事化的,學習抓得卻不緊,老師的教學質量平平,但我對待學習很努力,堅持自學。畢業時全省統考,我考了個全雲南省第一名。那時考後是張紅榜的,很透明的。我仰着脖子看着自己的名字,直仰得脖子發酸。直到今天我對往事還在認真回想、思考:當時,家長並沒有逼我學,實話實說,中山中學的老師也確實不太行,但是,因為我那時已有了學習的熱情和激情,始終保持着學習的自覺性和頑強的學習毅力。自學是能成才的。”,提起潘先生的姑父閔孝同,我插話說,曾在昆明的舊書攤見過他的手稿。閔孝同是江西知名的文化人,曾打破楹聯寫作的常規,採取夾敘夾議的方式,為九江甘棠湖中煙水亭撰寫202字楹聯。閔先生工於書法,其書法佳作曾被刻於九江的一些名勝的摩崖上。在祿豐從事鐵路工作時,也熱心地方文化事業。1942年,他親自為縣政府編寫出版的《祿豐縣小學鄉土教材》題寫書名。我在昆明見到的是閔先生抗戰時期在昆明所寫的詩稿手澤。潘先生得到我的消息,馬上請我核實,在聯繫到藏家后,他馬上打電話給閔孝同後人,並打算出資購下原件后重新刊刻。遺憾的是,藏家最終未能轉讓該手稿,成為潘先生此行的一大遺憾。,當晚,潘先生夫婦依依不舍地告別了昆明。登機前,他在新出版的清華大學校園地圖上簽名后贈送給陪同的學生志願者以示紀念。,“我還是信奉這幾句話”,離開昆明以後,我和潘先生的聯繫主要通過微信電話進行(資料傳遞的工作則主要通過QQ聊天工具進行)。潘先生和不少“90后”聯大校友一樣,也在緊隨新時代的步伐前進。一次,我接着潘先生的微信電話,正貼近耳朵傾聽,卻發現電話上有畫影在閃爍。把電話從耳畔拿下來,才發現潘先生和我進行的是視頻連線通話。一時間,羞得我只差鑽到地底下去了。那時候,大部分人都還不時興視頻通話。,近十年來,尤其是2015年沈克琦校友去世后,潘先生一直致力於西南聯大精神的傳承弘揚工作,作為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會長,對我們西南聯大博物館的工作也給予了很多支持。,2018年是西南聯大在昆明辦學80周年,“五四”過後,健在的聯大校友在北京大學英傑交流中心舉行了在京校友返校活動。為了在校慶之際更好地做好校友口述史工作,在西南聯大博物館組織下,我們幾位同事專程赴北大見證了校友返校活動,並開展了為期20多天的西南聯大校友口述史採集工作。這次口述史採集,潘際鑾院士是非常重要的受訪者之一。,潘先生的採訪是在5月20日上午進行的。這天上午,我們同事和學生志願者一行8人來到清華大學潘院士的辦公室。在緊張的布置之後,開始了持續一上午的採訪。儘管很多情況,在不同的場合他都曾不同程度地談到過,但是為了口述史採集更系統、更具體、更完整,在李世豫教授陪伴下,他不顧天氣的炎熱和空間的狹窄,不厭其煩地從自我介紹開始,和我們講述西南聯大的種種難忘經歷。他對西南聯大歷史文化的繼承者提出希望,他說:“雲南師範大學是我們西南聯大留在昆明的一個實體,是我們給雲南人民遺留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實體。我希望雲南師大能夠繼承和發揚西南聯大的精神,做西南聯大精神一個傳播的地點,為我們中國高等教育作更大的貢獻。”,半年後,西南聯大校慶活動在昆明舉行,潘先生夫婦受邀再返昆明出席活動並代表全體聯大校友在紀念大會上發言。活動期間,潘際鑾院士夫婦和出席活動的其他校友及親屬一起,照例也重返了西南聯大舊址,参觀了新建成的西南聯大博物館,回到了工學院舊址所在地……這一次,也是潘先生最後一次到訪昆明。,2020年在編“西南聯大博物館影像集”系列畫冊的過程中,在單位支持下,我想着也應該為潘際鑾先生編一本人生歷程的畫冊,為先生即將到來的95歲華誕獻禮。4月18日,我發短信向潘先生徵詢意見,希望得到他的支持。潘先生在肯定了我們編輯校友畫冊、保存西南聯大史料的工作后,這樣回復:“龍美光同志:我想如果是搞西南聯大歷史的圖冊,我同意。如果是搞以我為對象,或有我的有關內容的圖冊就不要搞,也不能搞。”就這樣,在潘先生謙遜喊停后,畫冊編輯工作擱置了下來,直到他去世也沒有實現。,2021年,為了留下更多更珍貴的聯大記憶,潘先生在北京再次接受了西南聯大博物館的口述史專訪。他坦言,今後恐怕沒有機會再接受專訪了,所以這次的採訪希望不要打斷他,他會盡情地講,不留遺憾。一語成讖,先生的最後一次口述已成絕響!,在接觸潘際鑾院士的幾年間,我感到,這位在焊接事業上作出了突出貢獻,創造了“千億”價值的科學家,始終都是低調的,只求奉獻,不求索取的。面對別人的誇誇而談,他總是頷首微笑;面對各種讚譽,他始終平靜以對;面對名利之誘,他總是藏得嚴嚴實實。他表示:“不論做任何事情,我以為作怪的主要是金錢名利。名譽、地位、金錢等,可以說是奮鬥的結果,但絕不能當奮鬥的目標。我還是信奉這幾句話: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滇水浩蕩立豐碑,聯大高風傳青史。潘際鑾院士一生不慕名利,但在祖國和人民所寫的歷史上,一定會深深地鐫刻下他不朽的名字。,2022年5月8日於昆明,作者:龍美光 西南聯大博物館副館長、“民國書刊上的西南聯大記憶”叢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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