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默默無聞的小城,一條破舊頹敗的小巷,一個輕佻茫然、浪蕩不羈的文學青年和他落魄失意、受人嘲諷的父親,一群與他們或萍水相逢、或藕斷絲連、或似愛非愛、或苦求不得的女人。這些元素的相遇、告別、重逢與決裂支撐起了兩部小說:一部是路內2022年出版的新作《關於告別的一切》(上海文藝出版社),另一部是小說中身為作家的主人公李白的成名作《太子巷往事》。前者憑藉跨越三十年的編年敘事、時代更迭的懷舊講述、城鎮青年的成長史而被認為是一部典型的“路式”小說,而後者則是路內在虛構世界中謀划的另一場虛構,使李白這個虛構的作家擁有了“真實”作者行使虛構的權力。,“他鄉遇故人,是小說的經典開篇法。”這是主人公李白在談小說創作時的一句總結,也被路內套用在了李白故事的開篇:一場在他鄉與初戀的重逢勾起了一個作家關於告別和不告而別的回憶。當記憶大門被撞開,李白的世界也逐漸清晰起來:他有一個跟人私奔的母親和一個窩囊平庸的父親;他早戀過、一夜情過、是個談過十幾場戀愛的不婚主義者;他讀的是文秘職校,寫過兩三本書,被編輯嘲笑過、被市場追捧過、被文學評論家關注過。到了不惑之年,父親被診斷為阿爾茲海默症,舊愛患癌離世、卻將自己和別的男人的私生女委託給他收養。不斷的生離死別和物是人非令他痛苦、也讓他釋懷,他的浪漫懷舊氣質讓他成了往事的拾荒者,但在互聯網快餐文化時代,他寫的年代故事被認為是冗長的矯情,在豆瓣論壇,他不僅被低星差評,甚至被譏諷網暴,幾乎成了文壇的一個笑話。,在小說中虛構一個作家人物,是小說家們常用的“伎倆”。有些是作家為自己打造的替身,復刻了作家的思想和經歷,甚至在虛構的空間中重演了作家的人生軌跡,比如路易莎·梅·奧爾科特《小婦人》中的喬、傑克·倫敦筆下的馬丁·伊登,文學帶給他們精神的慰藉與愉悅,成為作家讓他們得到社會的認可和經濟的獨立。有些是作家虛構的另一個自我,進而呈現出作家的另一種鏡像,比如菲利普·羅斯筆下的祖克曼,被羅斯稱為“第二個大腦”,他聽到了羅斯聽不到的聲音、講出了羅斯不敢講的話、洞察到了羅斯無法靠近的秘密、展現出羅斯無法公開示人的糟糕一面。有些是作家精心布局的一場暗喻遊戲,為了還原文學創作的過程、解密文學創作的本質,比如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神諭女士》中的瓊,她不止一次提及自己寫作時從不看打字機,她“閉目撰稿”的獨特經歷被用來解釋文學創作事實上是一種“無意識的書寫”,作品的內在邏輯和語言的自足性甚至會使人物行動和情節發展完全脫離作者的控制。,在《關於告別的一切》這裏,按照路內的解釋,李白是多年來他腦海中的一個對話者,同他交流了不少看法,但從動筆的那一刻開始,李白一直擁有自己的意志,他不是路內,也不是路內的替身和代言人。,李白是一個典型的“路式”小人物,是一個不斷抵觸又不斷妥協的矛盾體:胸無大志卻不願隨波逐流,盲目衝動卻有自省意識,虛無主義卻亦懷有深情。但獨特之處在於,李白是個作家,這個身份讓他的矛盾體人設更加複雜。小人物與大秩序的角力,是“路式”小說鍾愛的題材。無法改變的出身,無疾而終的愛情,無處可逃的病魔和死神,無法阻擋的時代前進和歷史崩塌,《關於告別的一切》瀰漫著李白的無力感。然而,無力並不意味着順從,身為作家的李白,有着不同於其他“路式”人物的抗爭和武器。在路內筆下,他是另一個虛構文本的創造者,另一個想象世界的立法者。創作《太子巷往事》,是他的感受主宰了一切,他大膽“編排”自己的父親,盡情揶揄自己的堂叔,混淆了事實與想象地“記錄”自己和不同女人之間的露水情緣。如果說《關於告別的一切》講述了“作家”李白如何被時代驅趕、被命運裹挾,那麼《太子巷往事》則展示了“作者”李白如何通過手中的筆控制時代的走向和人物的命運。,悖論的是,李白的抗爭始於寫作,也終於寫作,因為一部文學作品的誕生恰恰宣告了“作者已死”。當《太子巷往事》擁有了自己獨立的文本生命時,“作者”李白便只是封面上的那個名字,無論它與形形色色的讀者如何打交道——被解讀、被誤讀、被讚美、被嘲諷,李白都無法左右。於是,當“作家”李白現身於豆瓣、和讀者大打口水戰的時候,他的自我辯護、抑或是狡辯都成了讀者眼中“可笑和虛弱”的標誌。,無論是李白的力量,還是他的無力,都源於他是一個作家,更確切地說,源於作家擁有的兩個身體。我們常常把作家和作者混為一談,但實際上,作者只是作家的一種面向,是作家被繆斯附體后從事寫作活動的那個自我。借用阿特伍德的觀點,作家存在於日常生活之中,是那個“去遛狗、喜好吃麥片、去洗車”的普通人,而作者則“更加朦朧模糊、難以辨認,是存在於同一具軀殼裡的另一個角色,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他掌控了大局、進行事實層面的寫作活動”。換句話說,作者犹如一個若隱若現的幽靈,僅在創作的時刻出現,其施行的法力也僅限於創作中的文本,一旦作品完成,作者便隨之消亡。,其實,“消亡”的又何止是作者?作為一個人的作家,也終將走向生理意義的消亡,此時,唯有作品可以永恆。回到李白的世界,當至親失蹤或失憶,當昔日的夥伴遠走他鄉而斷了聯繫,當親密的愛人不告而別之後杳無音訊,當承載著兒時記憶的青瓦平房被改裝成了網紅民宿,《太子巷往事》將提供他們和它們曾真切存在過的依稀證明,若干年後,也將成為李白在世間留存的痕迹。,但話又說回來,李白到底只是路內的虛構,《太子巷往事》不過是虛構中的虛構。無論是“作家”李白,還是“作者”李白,都是路內筆下的一枚棋子,為的是講述“關於告別的一切”。用路內的話來說,告別是言辭揮發后、一種形式化的姿態。整部小說就是在一次次解釋這種令人喟嘆的姿態:失憶是對經歷的告別,死亡是對生命的告別,新事物是對舊時代的告別,而李白的寫作也是一種告別,落筆成文是他對故人、往事以及所有原初感受的告別,創作完成是他對文本掌控力的告別。,如同“終結愛情也是愛情的一部分”,告別是所有發生的一部分,是它讓曾經有了意義。對作家及其寫作而言,告別的意義似乎更加有跡可循。作家擁有的兩個身體意味着每一次創作都要經歷與自我的告別、與作品的告別,而正是這些告別使文學發生,也讓永恆有了依附。,作者:孫璐 文學博士 上海外國語大學副教授
29
2022.06
本文链接:http://yuehairailway.com/?p=5458 转载请注明出处.
如果喜欢:点此查看RSS订阅
相关文章
为您推荐
各种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