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已盡,春陽始和,雖則尚有幾分料峭輕寒,但昏黃衰草枯恭弘=叶 恭弘之間,卻已然滋出朦朦綠意。回想冬日殘酷的肆虐,但縱然歷經千摧百折,依然能年復一年綻放出新的生機,春日吃菜,吃的正是這一份勃勃生意。,春初的韭菜,盛夏的蘑菇,深秋的茄子,寒冬臘月的蘿蔔白菜,一年到頭的辣子。從莖吃到果,從恭弘=叶 恭弘吃到根,彷彿吃下了自然靈氣,腸胃裡逛盪着一年四季。,尋常日子如同白菜燉豆腐,火熱的激情如同辣子炒青椒。大魚大肉的日子,用蘿蔔刮刮腸胃的油膩;缺鹽少油的時節,用火辣的痛感騙騙味蕾。俗話說:“人常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把吃菜說得像件苦差,所謂布衣蔬食,吃菜的日子一定是苦日子。但沒菜吃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苦日子。臉上固然未必有菜色,但眼前卻沒有了綠色的生意,生活也便失去了色彩。,所以,還好還好,揭開鍋蓋,今天還算有菜吃。,韭菜,應該是所有蔬菜中最有自我修養的一個——它體態修長,而且很好養活,這兩大特色完全符合人們對蔬菜自我修養的所有定義。,誠然,早在北朝,韭菜就得了個“懶人菜”的諢號,但“懶”的是人,又不是韭菜,韭菜可是自始至終比其他蔬菜更加努力,所謂“圃人種蒔,一歲而三四割之,其根不傷。至冬培壅之,先春而復生”。,年年歲歲,生長不盡,割之不絕。一眼望去,韭菜那根根自立的英姿,彷彿挺直了腰桿就專為迎接鐮刀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無窮無盡的收割的。,正因為韭菜如此努力地生長,又如此善解人意地悅納自己被人收割的命運,因此人類才能在飽餐一頓韭菜合子之後,斜在椅子上,懶洋洋地從牙縫裡剔下粘在上面的韭菜恭弘=叶 恭弘子。,對韭當割,韭生幾何,如果有天可以票選“國菜”,那麼韭菜當仁不讓會拔得頭籌。儘管韭菜作為一種植物,發源於東北亞地區,但成為家家戶戶飯桌上的蔬菜,卻是中國人味蕾獨到的發現。《夏小正》所謂“正月,囿有韭”,如果記載可信,那麼早在四千年前,中土即已將韭菜作為菜蔬種植。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這條記載的啟發——也很可能只是一時興起,發掘山西陶寺遺址的考古學者們,當真用根據出土石器仿製的石刀切了一案板韭菜,別說,切得還挺齊整,由此吾等後輩也就不必替老祖宗操心如此吃韭菜的問題了——當然,考古現場還發現了石鐮,由此也解決了祖先如何割韭菜的問題。,韭菜既然如此早便投身於人類鐮刀之下,也因之收穫了人類青眼相加,是能登上祭壇充當奉祀鬼神的食物。《詩經·七月》所謂“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尤其是春天,正是韭菜長勢最好的時節,於是《禮記·王制》便寫道:“春用韭”。韭菜也因此獲封“百草之王”的名號(這個封號比白菜從葵菜那裡篡奪來的“百菜之王”要早得多)。在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十問》中,假託戰國名醫文摯之口解釋韭菜何以獲此封號:,“后稷播耰,草千歲者唯韭,故因而命之。其受天氣也早,其受地氣也葆,故辟懾聶辟懹怯者,食之恆張;目不察者,食之恆明;耳不聞者,食之恆聰;春三月食之,苛疾不昌,筋骨益強,此謂百草之王。”,越是誇讚韭菜,它就越會受人青睞,種得也就越多越盛。因此,要讓韭菜心甘情願地自我奉獻,必要的誇讚自然是少不了的。但韭菜雖然貴為“百草之王”,但這位草中王者,卻比起其他不得不在人類心目中俯首稱臣的蔬菜更容易被侍奉。《齊民要術》中將韭菜種植的方法介紹得清清楚楚,只要“以升盞合地為處,布子於圍內”,等到“正月上辛日,掃去畦中陳恭弘=叶 恭弘,以鐵耙耬起,下水,加熟糞”就可以坐待韭菜長成了。韭菜長高到三寸,便可以收割,一年可以割五次。韭菜被割完之後,也不要求特殊照顧,只需要加一次糞肥便足夠了。《齊民要術》中的韭菜尚且是北朝時代的光景,到了元明之際,韭菜被馴化得更加合主人心意。元代農學家王禎在《百穀譜》中寫道:,“凡近城郭園圃之家,可種三十餘畦。一月可割兩次,所易之物足供家費。積而計之,一歲可割十次。”,即使到了秋後,韭菜已老不堪再割,結出的子孫後代韭菜花也可以被採摘,“以供蔬饌之用”,至於花中結出的韭菜籽,則又成為了下一輪種韭菜的種子。韭菜一年被割十次,老了之後開花繼續被人食用,結出的籽又繼續長成韭菜,自春至秋,年復一年,月月被割,生生不息,割割不止,無怪乎被人類稱為“長生韭”。,韭菜所需的不過是幾瓢糞水而已,但奉獻的不僅是自己的身體,還包括自己的子子孫孫,可謂人類最理想的蔬菜。只要看着菜園裡一簇簇韭菜在糞水的哺育下茁壯成長,人類便可以高枕無憂,只等着時機剛好拿鐮刀去割便好了。,太史公雲“千畦薑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馴養的韭菜只要數量足夠,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富比王侯。唯一需要擔心的,便是韭菜缺乏自願被割的修養,不再根根挺立,而是整片躺倒,那韭菜主人的千戶侯之夢,便會隨之破滅了。韭菜所以會躺倒的原因,一是種得過密,再則便是一種名為“韭蛆”的害蟲作祟。這種蛆蟲會鑽進韭菜的根莖之中,使韭菜從根部潰爛,從而成片躺倒枯死——儘管對韭蛆來說,腐爛的韭菜剛好可以成為自己溫暖舒適的窩,但對人類來說,生了韭蛆的韭菜,就失掉了“鞠躬盡瘁,死而不已”的優良修養,因此也不中用了。,當然,解決韭菜躺倒最好辦法,就是把這些躺倒的韭菜重新扶起來——畢竟,韭菜必須站得直,才容易割。,春日春韭起春興,在人類的心中,最長臉的時刻,莫過於被某位大人物青眼相加過,這種虛榮心自然也可以加在韭菜上。韭菜最光榮的時刻,莫過於被唐代最出名的詩人杜甫青眼相加,寫入詩篇:,“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這一句不知惹得多少人垂涎欲滴,倘未讀過全詩,還以為杜甫是專為稱讚老友衛八處士烹飪手藝精湛,韭菜與黃粱這兩種居家食物都能做得有滋有味。但實際上這句如此清新開胃的詩句前面,卻是一派凄凄慘慘戚戚。開篇數言,更是賺人淚下:,“人生不相見,動如參与商。今夕是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當杜甫將筷子伸向盤中韭菜時,吃到的未必是春日韭菜的清新滋味,倒更可能是和着濁淚的滿腔酸苦。此時他所熟悉的大唐盛世,在五年前已經崩毀,在他們相逢的這年春天,叛軍首領史思明在魏州自稱大燕皇帝,與飄搖顛沛的唐廷分庭抗禮,沒人知道這個春天過後,接下來的夏天是繁花似錦,還是血流滿地,而下一個春天,兩人是否還能再度重逢,畢竟,這頓春天的韭菜吃過之後,便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了。,這頓韭菜餐飯,杜甫吃得未必開心,但考慮到這兩句乃是全詩中最明麗的詩句,因此或許這盤春韭被端出來時,杜甫陰鬱的內心倒是倏然為之一亮。畢竟,韭菜與春天的關係著實匪淺,以至於提起春天的蔬菜,最先想到的就是韭菜。不僅是《禮記》中正月祭獻鬼神祖先時要用到韭菜,更因為有一樣春日正月必備的吃食,也要用到韭菜。這種吃食,便是所謂的“春盤”,古代稱為“五辛盤”。,“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蔥、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雜合食之,取迎新之義,謂之五辛盤。”,《本草綱目》如是寫道。吃五辛盤的習俗頗為古老。南朝宗懍《荊楚歲時記》引西晉周處《風土記》雲“元日造五辛盤”,以此可證至少魏晉時人就已經將其作為春天的吃食。這段話後面尚有一段小注:“五辛所以發五藏氣”——在元日食用五辛盤可以發散五臟之氣。,這句話彷彿聽起來玄之又玄,但只要回想一下吃了蔥蒜韭菜這些蔬菜后,前方打嗝和後庭排氣釋放出的氣味,就能理解古人認為五辛散發“五藏氣”究竟是何種氣體了。,五辛釋放出的五藏氣,不僅讓人捂口掩鼻,就連神靈也退避三舍。就在周處在《風土記》中將五辛列為春日必備食譜的同時,聲勢浩大的佛教卻將五辛徹底打入冷宮,佛教中的五辛包括蒜、蔥、韭、薤與一種印度獨有的蔬菜“興蕖”——後來為了本土化,又將胡荽(也就是香菜)拉入其中。根據《梵網經》中所言,五辛乃是“一切食中不得食,若故食者,犯輕垢罪”。《楞嚴經》給出的解釋,五辛之味,會讓十方天仙皆嫌其臭,為之遠避,相反,倒是魑魅鬼怪喜好這種氣味,會循味而至,讓人墮入魔道。,僧眾對五辛避之惟恐不及,認為它會招攬魔道邪祟,但中土醫家卻相信五辛的作用恰恰相反,在春日食用乃是辟除疫鬼的便用良方。古人相信瘟疫之病源在於人體吸收疫氣,在臟腑蘊積,導致感染疾病。如果通過食用味道如此辛辣的五辛,將體內五臟蘊積的疫氣排放出去,那麼自然可以避疫。或許在當時醫家的想象中,用氣味如此辛辣的五辛菜去驅趕五臟中蘊積的氣味難聞的疫氣,一如以毒攻毒,合情合理——從某種程度上說,這股子讓人掩鼻的氣味,也算是春天的味道之一。,韭菜與春天的關係並非僅僅是吃個五辛盤,從更深層來說,韭菜與春天還有一種特殊的默契在。所謂“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制禮作樂的聖人都認可春天是戀愛的好時節,因此韭菜作為愛情助攻的春日蔬菜,其魔力不容小覷。一如它的別名“起陽草”。給人一種吃下肚之後春陽意動的美好幻想。,古人眼中,韭菜稱得上是最易得的春藥之一,尤其是在晚明時代這樣一個縱慾糜爛的社會中,韭菜的起陽功效特別受到青睞。明末文士馮夢龍在他輯纂的笑話集《笑府》中特別講了個韭菜的葷笑話:,“有客方飯,偶談及絲瓜萎陽,不如韭能壯陽。已而主人呼酒不至,以問兒,兒曰:‘娘往園中去了。’問:‘何為?’答曰:‘要拔去絲瓜種韭菜!’”,這個韭菜笑話在今天看來未必可笑,但晚明時人卻會笑得合不攏嘴,他們心裏很清楚韭菜出現在小說話本中意味着什麼。因此,晚明小說中最愛吃韭菜的角色是《金瓶梅》中的西門慶也就毫不奇怪了。,翻看《金瓶梅》中對吃食的描寫,就會發現西門大官人幾乎頓頓都離不開韭菜。西門慶請應伯爵留下吃飯,“只見來安兒拿了一大盤子黃芽韭豬肉盒兒來”。他要去會情婦,到了掌燈時分,“馮媽媽廚下做了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趁雪去妓女鄭月兒那裡的一回最妙,先是跟在後面排軍拿了一盒酒菜,裏面便裝着“一盤韭盒兒”,待到入了勾欄房中坐下,只見丫鬟在桌上排下四碟細巧菜,“拿了三甌兒黃芽韭菜肉包一寸大的水角兒來”——讀者看到這裏,便會知道吃過韭菜的二人,接下來該春宵一刻值千金了。,韭菜吃得春意動,雖然令人浮想聯翩,但大抵只是人類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就像胡弦《菜書》中“韭菜類似老婆,取回家中寒暑不易,省心;其他菜類似情人,要看季節,且需小心伺候,累得多”,也不過是男性春夢般的自我無聊解嘲罷了。有如此做春夢的閑工夫,倒不如老老實實吃個韭菜合子,雖然未必能起陽,倒可以解饞。,吃個韭菜合子吧,韭菜合子,如今可謂遍及大江南北,凡人皆可嘗之,並不讓西門大官人專美於前。春寒料峭之時,站在街邊蒼蠅館兒吃個剛出鍋的韭菜合子,也並不會惹動多少春陽幻夢。韭菜合子絕對稱得上是“國粹”,記述南宋臨安日常瑣細的兩本書《夢梁錄》和《都城紀勝》都提及市食中有“羊脂韭餅”一味,這“韭餅”便是韭菜合子的原名。這韭餅的做法,元代蘇州名醫兼職業老饕韓奕在他的食譜《易牙遺意》中便作了細細的記載,感興趣的讀者大可一試:,“帶膘豬肉作臊子,油炒半熟,韭生用,切細,羊脂剁碎,花椒、砂仁、醬拌勻。擀薄餅兩個,夾餡子熯之。”,雖然羊脂如今已然少有人用,但韭餅的做法與今日韭菜合子幾乎別無二致。大可以想象街邊檔口的大師傅站在白氣騰騰的大鐺子前揮汗如雨,鐺子里油花“嗞嗞”作響,白麵皮的韭菜合子便在這“嗞嗞”聲中轉成金黃,攜着韭菜清香,帶着油脂厚味,就像兩名衙役拿了兩條鎖鏈,直往人的喉嚨上拴。,韭菜合子實在是庶民的美食,畢竟韭菜價格如此低廉,就像梁實秋在那篇專寫韭菜盒子的名篇劈頭的那一句:,“韭菜是蔬菜中最賤者之一。”,韭菜確實很賤,賤在如今一年四季皆有之。但在古時,韭菜也可以躋身高貴之位。西晉時兩位權貴石崇與王愷鬥富,石崇獲勝的原因之一,就是在冬天端上了“韭蓱虀”,相當於今天老北京吃涮鍋時蘸羊肉的韭花醬。能在冬天吃上韭菜這種不時之物,王愷自然輸了一籌,於是他用錢買通石崇帳下都督,詢問韭菜醬的來源,都督告訴他說:“韭蓱虀是搗韭根,雜以麥苗爾”——這名泄露韭菜機密的都督的下場是被石崇要了性命。,倘使連石崇這樣的豪富,在冬天都弄不來青韭菜,只能用韭菜根和青麥苗掩人耳目,甚至到為此取人性命,可見冬日韭菜是何等貴重之物。雖然隨着時代發展,採用烘暖技術,冬日吃到韭菜也不算難事,就像西門慶冒雪探望情婦時吃的那個“韭盒兒”一樣,已是稀鬆平常。但人類的特性之一,就是善於踵事增華,將原本廉價的韭菜也通過種種秘技使之身價百倍。清末時曾經出現一種“五色韭”,翁偶虹在《春明夢憶》中的追憶,這種五色韭呈黃、白、紅、綠、紫五色,產於南郊瀛海怡樂庄,說是“味絕鮮”,等而下之尚有另一種名為“野雞脖韭菜”,“紅黃白綠四色相間如雉雞之頸羽,故名”。舊京叫賣雲:“野雞脖兒的蓋韭!”,當然,這種珍味,絕非平民百姓可以染指一嘗的。,韭菜合子裏面,自然不會包着這樣名貴的韭菜。但它卻足可以成為平民百姓食指大動的美食。梁實秋在青島寓居時,曾經看過一夥鑿石頭打地基的石匠大啖韭菜的情景:,“將近歇晌的時候,有人擔了兩大籠屜的韭菜餡發麵餃子來,揭開籠屜蓋熱氣騰騰,每人伸手拿起一隻就咬。一陣風吹來一股韭菜味,香極了。我不由得停步,看他們狼吞虎咽,大約每個人吃兩隻就夠了,因為每隻長約半尺。隨後又擔來兩桶開水,大家就用瓢舀着吃。像是《水滸傳》中人一般地豪爽。我從未見過像這一群山東大漢之吃得那樣淋漓盡致。”,韭菜畢竟還是屬於庶民的食物,這或許也是東漢末年民謠中,老百姓會以韭菜自喻:“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年復一年,長而被割,割而復長,或許是人類為韭菜劃定的宿命,但一旦韭菜意識到自己“剪復生”的意義,不僅僅是被剪被割被吃,而是鐮刀割不盡、春風吹又生的不屈意志時,韭菜也就不再僅僅是盤子里的蔬菜,而是魯迅筆下的“野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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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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