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物和美食,聽着像沒法牽扯的二者。群書總是博覽的,博物館也總歡喜去逛的,透過具體的器物或書畫,摹觀歷史,大抵不會讓人想到吃的。老饕吃貨卻總是例外,一切歸結於食色性也,萬物皆可聯想到美食。一件件帶有古代韻味的名物,經過時間打磨,不管是它們看着安靜深沉,還是櫥窗里透着光線那般千文萬華,暗暗都能與食物相襯,達成知識上的盛饌。,在江南長大似乎有一個先天的劣勢,地域氣質上的溫潤潮濕,總是容易帶動睹物背後的一些歷史厚重感。縱然觀物,無非是歷史、文學和美學的綜合體,但有些觀感其實不必要多愁善感,畢竟吃喝玩樂,也是一種深邃的解讀。相較而言,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才是將生活變得藝術化的關鍵。由此方能體會金聖嘆的將死之語,其言並不至於哀愴,他在獄中告獄卒遺言:“花生米和豆腐乾同吃有火腿味。”寄妻兒的遺書則說:“鹹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得傳,吾死無憾!”真是服了。,不妨羅列幾件古物與江南美食的雜談若干,為這類世俗生活的藝術,做一些小品註解。,張翰帖:,晉人貪戀的江南美食,蒓鱸之思究竟有多誘惑,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歐陽詢張翰帖,又被稱為季鷹帖。取材自《晉書·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蒓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在這件書帖上,人們可以一睹歐陽詢的書風,他的結體均是以險取勝,字的重心壓在左側,而以千鈞之勢出一奇筆壓向右側,使每個字從視覺上形成一種逆反之勢,隨後再向右用力使之化險為夷,真稱得上是險中求穩、饒有趣味。,老饕們好奇的卻是晉人貪戀的江南美食,蒓鱸之思究竟有多誘惑,能讓一縷秋風就撩動思鄉的念頭。即便是到了近代,文人們仍為這類美食着迷。施蟄存在《雲間語小錄》中記道:“已巳冬,余成婚,友人沈從文、胡也頻、丁玲、戴望舒、姚蓬子、劉燦波,均來松觀禮。余於婚筵外別設鱸羹款之,俱甚稱賞。燦波生長日本,習於擊鮮,謂彼邦魚亦無有如此瑩白細凈者。越一年,鄭西諦先生聞而羡之,邀恭弘=叶 恭弘聖陶、徐調孚二公同來舍下,亦飽飫而去。”,鱸魚一定是松江的最有名,只是如今的松江鱸魚和當年張翰嘴饞的是不是同一類,不敢妄下結論。蘇南的鱸魚以清蒸為多,還聽過滬上有做成火鍋的,饕客們放入雞汁湯和香菇、冬筍,燒滾后又倒入蝦仁、腰花、鴨肫、火腿等,最後才放入整條鱸魚。倘若調味得當,鱸魚吃起來便細膩可口、鮮美無腥。,至於蒓菜又名水葵,據《松江府志》記載:“蒓菜出華亭谷,甘滑,宜作羹。,當年陸機在洛陽為官,赴外戚大臣王濟的飯局,王濟自以為江南只是一片蠻夷之地,沒有什麼美食可與中原匹敵,就指着北方名菜羊酪問他:“你們江南有什麼美味能比得過這道羊酪?”陸機脫口而出:“千里蒓羹,末下鹽豉。”意思說,我們江南千里沃野,物產豐富,簡單的蒓羹就勝過你們的羊酪,只是北方人不懂怎麼烹飪罷了。,江南的蒓菜多入湯,色澤碧綠,清香撲鼻,味極鮮美。前幾年,曾在蘇州洞庭東山幸得友人大方饋食,印象深刻。初夏時,三絲蒓菜湯是一道有名的時令菜,以蒓菜、火腿絲、香菇絲、雞絲為主料燒煮而成,活嫩清香,色美味鮮。,辛夷墨菜圖:,如同江浙菜一般,含蓄深沉處竟有百轉千折,明人沈周據說擅繪田園果蔬,特別是水墨白菜,逸趣天然。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沈周繪辛夷墨菜圖,一側繪辛夷二枝,另一側則是白菜一棵,另有友人吳寬題詩:“翠玉曉籠蓯,畦間足春雨。咬根莫弄恭弘=叶 恭弘,還可作羹煮。”沈石田運用干筆的飛白、水墨的渲染和重筆濃墨,將一棵普普通通的白菜畫得栩栩如生。小小的田園小品,粗放率意,轉折自然,頗具逸致。,沈周的田園畫卷,往往着力表現栩栩如生的菜蔬果實,與他其它主題繪畫里的細節如出一轍。食物與人,無論是隱士烹茶還是市井煮酒,本就同聲共氣,細節處更是充滿生活情調。,這裏我們完全看不到什麼避世的場景,題跋也沒有什麼孑然獨立的調子,一切都聚集日常的瑣碎生活。只是這些不經意之處,卻又包含着無邊無際的文脈畫技,如同江浙菜一般,含蓄深沉處竟有百轉千折。想到寶島台灣作家王宣一說的一件事,江浙菜里一道茄子,經過乾貝、蟹肉、荸薺等等各種食材和方法反覆蒸煎,或燜、或燉,或浸過肉汁,抑或海味,再以不起眼的姿態呈現出來,上菜時仍只看得到是一盤簡單茄子。“做主人的洋洋得意地說,請吃點茄子,最後就等着客人說,啊,這是什麼茄子這麼好吃?”好像就是這麼可愛。,有件最出名的翠玉白菜,藏在台北故宮,人人到此都不忘打卡。那顆白菜以半白半綠的翠玉為原料,運用其自然分佈的色澤雕琢而成。菜身潔白,菜恭弘=叶 恭弘翠綠,鮮活欲滴,幾可亂真。菜恭弘=叶 恭弘上螽斯和蝗蟲的觸鬚纖細輕盈,尤稱鬼斧神工。據聞這寶貝原置於光緒皇帝妃子瑾妃的寢宮永和宮,為其陪嫁物,白菜象徵清白,螽斯和蝗蟲則寓意多子多孫。,和翠玉白菜共稱世間圭璧的,還有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肉形石,本為清宮廷珍玩,康熙時供入內府。該石形色兼備,其肉皮毛孔逼真有膠質感,屬意年年有肉食。每個親眼看到它的人,都能震撼於這塊奇石的毛孔和肌理實在過於肉感,肥瘦層次分明、肌理清晰、毛孔宛然,外觀看過去就像一塊肥嫩的東坡肉,給人有一種百看不厭、欲食不能的感覺。而對於通識地質的人,真假李逵不難辨識,它就是一塊自然生成的瑪瑙,生成過程中受到雜質的影響,天然形成與肉無異的色峰紋理,一層一層,層次分明。當年的御用工匠,神工鬼力,將質感豐富的石材進行加工,做成了這件極品肉形石。,作家黎戈據說偏愛江南的白菜炒肉絲,她是南京人,那道菜油多火爆,起鍋時灑一些糖,又像無錫人喜歡的口味。至於白菜絲肉糊,筆者倒是小時候經常吃到,家鄉人擅長的做法是放幾塊油豆腐。女作家筆下的那道家常菜,是另一種滋味,除了火候講究,還要專門的老廚子在爐子旁守上一夜。農村人不講究,只記得那菜極下飯。,釉里紅三魚紋高足杯:,水中鱖魚不僅活潑生動,還是道地江南美食,上海博物館藏有一件明宣德時期景德鎮釉里紅三魚紋高足杯,口部外撇,薄唇平腹,高足形制,足沿呈喇叭口,胎體較厚,緻密堅硬,觸摸有滑潤感。惹人注目的是杯腹用釉里紅裝飾了三條鱖魚。胎白釉潤,紅白相映,顯得簡潔樸實,典雅鮮明,極有情趣,是明代釉里紅器中少有的佳作。,元青花和明代釉里紅常見有畫鱖魚裝飾的。不妨細說,元青花的鱖魚往往細緻逼真,工很細,而明代釉里紅器上的鱖魚,往往不作細緻描繪,只是畫一個剪影,呈現出大致輪廓。鱖魚在凝厚釉層中,沿着杯壁首尾相隨,上下浮沉,彷彿在碧波中的自由沉浮,令人神往。同樣的釉里紅三魚紋高足杯,在北京故宮博物院也藏有一件,併為瓷中瑰寶。,水中鱖魚自然不僅活潑生動,還是道地江南美食,特別是徽州臭鱖魚,實在勾人饞蟲。臭鱖魚又稱腌鮮鱖魚,是徽州非常傳統的民間菜,最初流行於皖江一帶,如貴池、銅陵、大通地區,因放入桶里腌存,也名桶魚。雖說叫臭鱖魚,吃起來卻覺其很香很嫩,恰如臭豆腐,聞着臭吃起來香。每當桃花盛開、春汛水高之時,正是鱖魚最肥美之際。,到了最恰當時令,可以提前腌制好臭鱖魚,好壞的標準,大抵是否呈鮮紅色,散發出純正、特殊的腌鮮香味,肉質細膩,口感滑嫩,醇香入味。臭鱖魚預備以後,取五花肉、竹筍、火腿適量,切成細丁,與魚同鍋入味,大概是最享受的人間美味了。小時候,還見人暑天出遊,會把酒和腌魚包在荷恭弘=叶 恭弘里,一路上熏風吹,和日暖,荷恭弘=叶 恭弘清香漸漸滲入酒食,十足的夏日風味。,紫砂筍形水盂:,讓人想到蘇南浙北多見的鮮味菜肴,如腌篤鮮和上湯螺螄,南京博物院藏有一件清初陳鳴遠所作紫砂筍形水盂,這是一件眾所周知的名器,胎質細膩,呈土黃色。形若一橫卧的竹筍,形態豐滿。六片筍殼緊緊相疊,細密的筋脈根根清晰自如,根部筍痣刻劃得維妙維肖,蟲蛀痕迹表露自然,口注功能也合理,真可謂巧奪天工。,陳鳴遠所做陶器,往往喜歡取材瓜菜果品,瀰漫農村生活氣息。這類題材偶爾見於明清竹雕、木雕、玉雕,但以紫砂陶器的應用尤為普遍,因此農村田園風味,或江南村野食材,都能成為陳鳴遠作品的獨出機杼的主題。陳鳴遠造器不僅以蔬果為基本造型,同一自然題材又能有多樣的器型製作。故此有仿生茄子,又有茄子水注;有仿生栗子,又有栗子水洗。又比如同樣是蓮蓬,可變化出蓮蓬杯、蓮蓬茶壺,又能做出蓮蓬水注等,各有巧思。,他所處的時代,紫砂不僅可以做成茶壺,還能雕鏤成各種文房雅器。以特產紫砂冠絕一世的宜興窯,更不僅以素麵素心的紫砂聞名,其他陶瓷創作也相映成輝。譬如清宮舊藏宜均灰藍釉螺形洗,有三支釘為足,紫砂內胎,薄而輕。不同之處是它裡外滿釉,釉色灰中泛藍綠,厚而不膩,濃艷光亮。明清宜均以這種灰藍釉最為著名,正如古人所說的“灰中有藍景,艷若蝴蝶花”。,這些器物,多少讓人想到蘇南浙北多見的鮮味菜肴,譬如腌篤鮮和上湯螺螄。腌篤鮮是筆者故鄉的招牌菜,宜興盛產竹筍,自然無筍不鮮的腌篤鮮也就成為當地百姓的家常菜。在很多蘇南人的心目中,最道地的腌篤鮮必屬春筍腌篤鮮。記憶里,父母下廚預備的春筍腌篤鮮,時不時從爐灶散發出誘人的清香,兼雜慢火燉煨出來的春日鮮爽,實在叫人回味無窮。,腌篤鮮的腌,自然就是指鹹肉和火腿,吳語方言稱煨叫篤,鮮就是鮮肉和鮮竹筍。腌篤鮮的名字本就這麼簡單,外地人不曉得篤這個字,篤本是個象聲詞,用以形容聲音。硬物相擊叫篤篤響,手指節敲門也如此形容。漢語里派生出篤定一詞,可能就從吳語里衍生出來,有落實擺平的意思,畫面感十足,好像一個人在拍桌子做決定。江南人把水開了,稱之為水篤篤開了。我在上海吃老酒,鍋上擺着湯,老阿姨會用上海話說:“讓這湯多篤一歇兒”,說明這是一道功夫菜,要慢慢熬煮才行。既然腌肉與鮮肉合煮謂之腌篤鮮,用了篤這個說法,就說明這實在是一道講究火候和功夫的提鮮菜肴。,作為名副其實的蘇幫菜,腌篤鮮口味咸鮮,湯白汁濃,肉質酥肥,春筍清香脆嫩,鮮味濃厚。肉和筍總是味覺上的珠聯璧合,筆者記得金農有一幅《春筍圖》,圖上題詩說:“夜打春雷第一聲,滿山新筍玉稜稜。買來配煮花豬肉,不問廚娘問老僧。”可見,金農多曉得美食的奧秘,買來的筍必須是春筍,不是冬筍。春筍個頭大,倘若切出大塊,最適合用來熬煮鹹肉。,至於清明時的螺螄極其味美,那個時候的螺螄剛從冬眠中醒來,不帶泥腥。若是講究的江浙饕客,曉得將螺螄佐以薑絲、火腿、鮮筍,讓它們細細熬煮,調成咸鮮口味,與腌篤鮮共上一桌,實在是佐酒美味。實在也不能忘記,童年時祖父在陽光下吃着鮮味下酒的場景,一口酒,一口菜,咂巴着嘴低聲喊一句:“鮮!”一晃三十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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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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